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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无边无际的美丽大地(1 / 2)



盛开的樱花越过学校围墙伸到大路上,漂着淡云的整片天空都仿佛染上了颜色。



“哇——!厉害厉害,好漂亮!”



朱音啪唧啪唧地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兴奋。



“真羡慕。我们高中就只在校门两边各有一棵,没什么气氛。”



凛子眯起眼睛点头。



“果然染井吉野樱只要开在树上就非常美。用来插花真的很难把握,我没有一次做得能让母亲认可。”



诗月完全是花道家的口吻。



三月最后一个星期四的上午,我们在原宿站碰头,来到伽耶的学校。我们高中已经开始放春假,四个人都是便服。为了在舞台上不让伽耶穿校服的模样显得突兀,还要多少只让她一个人显眼,我们商量好全员都选偏黑色的朴素穿扮。



“花开得这么华丽,真的有‘毕业了!’的感觉。要是校门口再立一块牌子就完美了。”



听了朱音的话,我朝校门看去。



门口没有牌子。因为不是毕业典礼,今天只有结业式。



校园里没有聚集大群毕业生、在校生或是监护人,也没有人拍毕业照、互相抢第二颗纽扣或是哭肿了眼睛依依惜别,只有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校门,带着迎接春假的轻快表情从我们面前经过。



伽耶也混在那群学生当中,独自走出校舍。她胳膊下面没夹装了毕业证书的圆筒,不过背着贝斯琴盒,看起来和平时放学后到录音棚一样。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一个春花烂漫的日子。



她很快发现我们等在门口,招着手跑过来。



“真的来接我了啊!谢谢!”



“小伽耶!”



朱音以拥抱相迎。伽耶在她怀里歪头纳闷。



“咦,前辈们的乐器呢?”



“先放到‘Moon Echo’才过来的。”



“工作人员还可以先动手布置。”



“啊,原来是这样……”



伽耶依次看过乐队成员,最后和我对上视线。



彼此都觉得尴尬——更准确说是难为情,结果两人都垂下视线。朱音苦笑着戳戳我肩膀,诗月抱着伽耶的肩膀哧哧笑了,凛子冷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回顾这一周的事情。



伽耶跑到我家是在周一的傍晚。



我花一晚上写好新歌,把样带共享到LINE群。周二提心吊胆地去录音棚参加排练,一打开门便看到伽耶跪地道歉,带着哭腔说对我说得太过分,还说因为自责一整晚没睡好。可是无论排练偷懒还是一直没写出早已说好的新歌,都是我的错,真不知如何面对她。



再后来就是今天才见面,心情依然有点复杂。



“……也谢谢村濑学长来接我。”



“……哦,嗯。”



“还有那首歌,应该算……练好了,今天请多指教。”



“嗯……抱歉,到最后才写出来,给你之后时间这么紧。”



今天是星期四,把新歌交给大家之后才三天。然而虽说没有观众,但一样是在舞台上演奏,而且还要录像。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凛子从旁边开口:



“周二一大早拿到曲子,赶在当天排练前做好钢琴和弦乐的编曲,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真的抱歉,太感谢了……”



“真琴同学!我也是突然拿到那么难的慢节奏曲子花了好大功夫考虑节奏型不过不会说什么以恩人自居的话!只要给我写毕业典礼还有婚礼银婚金婚时候用的曲子就行!”



“哦哦,嗯,诗月你可能是最辛苦的。”



“我不用独奏,旋律也很好配和声,没花多大功夫,一杯星冰乐就原谅你啦。”



你这突然勒索的真够现实。



可是,多亏了一如既往遭受集中攻击,紧绷的心情才稍有所缓和。至少今天的舞台——感觉能勉强演到最后。勉强吧。



“那,贝斯我来拿。”我提议。



“咦,不用的,怎么能麻烦学长。”伽耶客气的态度让我心痛。



“呃,毕竟给你添了麻烦,这点小事至少得做一下……而且你带的东西也不少……”



大概今天是她最后一次到学校,手上提着大包,估计要把各种东西都带回家。



“……这样吗……好的,麻烦了。”



她说着从肩上摘下贝斯琴盒塞过来。我接到手上背好。伽耶的表情依然僵硬。



“那我们走吧。在门口聊太久有人会生气。”



伽耶说着,朝车站方向转身。



“等下小伽耶,不把你抛起来庆祝吗?”



“才不要呢!太丢人了!”



“可是什么都不做,就完全没有毕业典礼的感觉,不会遗憾吗?今天就要和这所学校告别了吧?”



听了诗月的话,伽耶回头看了眼校门,嘟囔道:



“……没什么。‘结业’而已……没有愉快的回忆,也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人。”



真的是这样吗?我感到怀疑。



因为伽耶停下了脚步。她沿人行道迈步,可每一步都只有三厘米左右,而且一直低着头。



哪怕没有愉快的回忆,她也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如今正要在这片连成云朵般鲜艳的樱花下转身出发。心里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但,我们也不该多说什么。那是属于伽耶的三年,我们无法体会。看到她要默默离开,只能陪在她身边一起迈步。



就在这时——



“志贺崎——!”



听到背后的声音,伽耶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她背对校门僵住不动,于是我回头看去,只见一群穿校服的人从大门零零散散地朝这边过来。视野被立领校服和水手服上的深蓝色占满。



“志贺崎同学,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



“结业式一结束人就没影了。”



“啊,是乐队的人?”



“真的!?”



“你们的演出我一直在看!”



“签名——”



“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啦!”



校门前的人行道顿时热闹起来,伽耶也怯怯地弓着背转过身。追上来的学生不下十人——不,有二十个,或者更多。人行道也就那么宽,结果人数太多看不到后面。



估计是伽耶班上的同学吧。



朱音察觉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推着伽耶的后背,让她站到那群学生面前。伽耶窘迫地把头转向围墙。



一名小个子女生向前一步靠过来,她戴着眼睛,模样认真,胸前紧紧抱着带装饰的正方形纸。



“志贺崎同学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和我们不一样!别这么快就回去啊!”



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明显有半分是装的。



伽耶仍然扭过头不肯看她们,尴尬地嘟囔:



“……结业式都结束了,之后也没什么可做的。”



“就是说什么都没有太遗憾了,所以想做点什么!”



女生把手里的东西用力递给伽耶。



“这个,给你!”



是色纸。



正中央是“3年1班 至志贺崎伽耶 恭喜毕业!”几行大字,周围是字迹和笔画粗细不尽相同的各种留言呈放射状围成一圈。



看到色纸,伽耶愣愣地抬起头,朝女生、还有她身后的那群同学看去。



嘴唇在颤抖。眼神如水底般幽深。



她该不会不接受吧,我心生不安。



不过,令人恍惚般的沉默后,伽耶忐忑不安地抬起双手,捏住色纸的边缘。



见此,女生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



“恭喜你毕业。”



接近三十人纷纷开口表示祝贺,伽耶再次低头朝色纸看去。



坦率的声援点缀在纸上,被樱花色的魔法染上色彩。



“在新的学校也要加油”



“现场演出我绝对去看”



“电影我看了!下次努力当上主演!”



“文化节的时候来玩吧”



“三年来谢谢你”



“进军好莱坞”



色纸边缘微微颤抖。



不知是不是只有我注意到,一颗水珠“啪嗒”地落在角落,模糊了字迹。



不久后,围墙另一边传来铃声。



“啊,不好,到时间了。”



“志贺崎同学抱歉啊!这之后我们要参加高中部的说明会。”



“拜拜。”



同学门零零散散地朝校门跑去。



“注意身体!”



“乐队也要加油——!”



“提防着点文春啊!”



[译注:文春,指《周刊文春》,是日本出版社文艺春秋旗下的综合型周刊。由于经常爆出名人丑闻或花边新闻,往往能轰动社会,甚至能扭转名人的演艺或政治生命,有“文春炮”之称。]



吵闹的脚步声在校门另一头完全消失,沉默被汽车排气声掩盖。



伽耶把写着留言的色纸按在胸口,低头一动不动。



诗月轻轻走到她身旁,伸出胳膊抱住她的后脑勺,温柔地把手指伸进头发。伽耶把脸埋在她胸口。



“……对不起,学姐。”



“别在意。”



“我马上,就恢复。”



“继续待一会儿也没事的,没有人看到。”



“……今天,要演出……还有我主唱的歌。……声音,变成这样,”



伽耶的声音断断续续,间断中夹杂着呜咽。



“……可不行。嗓子,还有鼻子都肿了,这样就没法……好好唱。再稍等一下……我马上,就镇定下来。抱歉……真的抱歉……”



诗月继续抚摸伽耶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层露出缝隙,阳光流淌下来染上樱花的颜色,在伽耶的水手服衣领上发出柔和的光芒。



明明已经决定限制自己每天最多确认两次消息有没有变成已读,可在前往新宿的电车里,我还是忍不住看了眼LINE。今天这已经是第三次。



和”Misao”的聊天记录上,时间依然冻结在那一天。我轻轻关上窗口,把手机放回口袋。



其他人——都在车厢正中央抓住吊环,围着伽耶谈笑。伽耶已经完全停止哭泣,精神地笑着。



太好了,她们没发现我偷看手机。我轻轻叹了口气,靠在门上。



列车继续前进,车窗上时而有樱花的粉红色探出头来,又向后退去。



消息发出后已经过了两周,状态仍然是未读。



就算那个人不在——天一样会亮,花一样会开,春天一样会来到,歌声一样会从嘴唇间流淌而出。只要点下三角形按钮,钢琴卷帘便擅自不停滚动。



我甚至会想,说不定华园美沙绪这一女性其实并不存在,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妄想。



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



现在先忘了吧。接下来是为了伽耶的演出。



就这样,“现在”不断延长,最终填满我的一年。彻底忘记的一天总会到来。将来会变成这样吗。



幸好,这时伽耶的贝斯带着重量压在背上。如果什么也没有背,或许我自身会毫无阻碍地穿过车门,滑到车外,随风越飘越远。



有时,重担果然是必要的。灵魂的重量不过21克,这么轻的东西实在不足以停留在地表。



到达“Moon Echo”时,员工看到我们便立刻跑了过来。



“各位辛苦了!能麻烦现在就调试吗?”



在地下的演出场地,鼓、键盘还有音箱类已经摆在舞台上,线缆也大部分接好了。观众席的空间空空的,只有三脚架上的摄像机孤零零地注视舞台。负责摄影的员工看到我们也来打招呼。



“今天拜托各位了。”



点头回应后,我环视四周问道:



“黑川小姐呢?”



“啊啊,这个吧,”一个老员工一边调整照明一边说:“出去了,就刚才的事。”



出去了?我和乐队成员们互相看了看。



“好像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样子特别生气。”



“接着立刻冲了出去。”



“真头疼,电话也打不通。”



“她好像开车走的,可能接不了电话。”



其他员工也都一脸为难地七嘴八舌。好像没人了解情况。今天拍演奏视频是她的委托,真不负责任。



“不过步骤已经定好了,老板不在倒也能拍。”



“不如说再不开始要来不及,之后的安排也特别紧。”



“麻烦检查话筒!”



调音(PA)室那边传来声音。我把复印的曲目表交给调音师,到舞台把同样的东西贴在在监听音箱还有键盘旁边。五首以前的歌,再加两首新歌。由于没有观众,所以完全没人主持,也没人喊安可。



没观众真是太好了。我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如果没有观众,感觉以现在的状态也能勉强演完。如今的我身上没有太多活力,没法正面承受几百人的欢呼与掌声。



“没有观众,返听音箱得开小一点才行。”



“场地里的回响也完全不一样。人的身体可是很有效的吸音材料。”



“啊,是的,四弦和五弦都要用,是,设置也会变,麻烦了。”



“我想微调弦乐的声像。村濑君来弹键盘,我要从正面听。”



四个人纷纷仔细调试。今天也是把贝斯交给伽耶,我负责填补空隙。由于要用上电箱琴,口琴,沙槌等各种乐器,相当花功夫。没闲心考虑多余的事情实在是值得庆幸。



不久后,场地的照明被关上。



“OK。”



“这边一切就位。”



黑暗中,声音此起彼伏。



“那PNO的各位,录像之后还要编辑,不用害怕失败,另外这次不是拍MV,讲话完全没问题。”



镜头对面的摄影师说着挥手。



“请开始吧!”



朱音握着PRS的琴颈,转过头来难为情地笑了。



“虽说这么轻松地让我们开始,可状态还不对吧?也没有观众。”



诗月双手把鼓棒攥在一起,用力伸了个懒腰。



“按彩排的感觉来也提不起劲头。虽然常说练习时当成正式上场,正式上场就当成练习,但现在这样模棱两可的。”



这时,凛子朝舞台另一边的伽耶看去。



“说点什么让大家打起精神来。毕竟是给伽耶你办的毕业公演。”



“诶,我,我来吗?”



伽耶一阵慌乱,差点把琴颈碰到琴架。



“呃,那……我毕业了!谢谢大家!”



“啊哈哈哈哈哈这是啥呀!”



朱音大笑着朝鼓转头,诗月两手举起鼓棒。



四声倒计时响起。



刚才明明还那么松懈,可一旦钢琴挤压出厚重的八重和声开始高速奔跑,我们便转眼间被拖进迎面而来的强风当中。



每次呼吸,参差的三十二分节拍便向我全身的细胞传递热量,甚至带来疼痛。火花在眼球表面跃动。



要被抛下……



这预感让我肺腑都被冻结。踩镲间穿插着军鼓声。伽耶下潜八度,步伐仿佛剜进腹部般强烈。不行了。以我现在的温度,刚冲进合奏就要被弹开掉队。还不够。还要更热。在钢琴连复段之上,倾盆大雨带着雷光降下。朱音紧握住拨片,在六根琴弦上四处跳跃。用清音弹奏的分解和弦每重复一次便多一分扭曲。



就让我一点不剩地将其喝干吧。用血管接纳,把血替换成氧,从内侧燃烧。因为我已经不剩其他能烧的东西。还差一点,就快追上四个人跑在前面的背影了。只有那一瞬间的机会可以飞跃过去。我屏住呼吸,握紧Washburn的琴颈。



近了——就在眼前——



吊镲的声响炸裂开来。一瞬间,我分不清天和地的方向。钢琴粗涩的回响抓挠脸颊和脖颈,右手的拨片上传来琴弦的手感,仿佛暴风雨中挣扎的绳索。



乘兴,这说法到底是谁最先开始用的呢?



恐怕没有什么其他语言能更恰当地表达音乐体验。



通过共用名为节奏的虚幻心跳,叠加自己的乐音,这时我们对其他什么人来说的确会变成乘客、变成车轮、变成车辙。



现在的我只能紧紧抓住乐队,顶着风被带走。光是乘在上面就已经竭尽全力,风会帮我剥下所有多余的想法。朱音朝我看过一眼,嘴角露出微笑,准确地随着我扫弦的节奏一步步前进,把脸靠近话筒架。



听到歌声,我几乎要被撕裂。



我自身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膜,唯有靠吸进的热气才勉强维持形状。哪怕是一丁点破裂,里面的东西便要完全泄露,只剩干瘪的片片。我尽力支撑,站稳脚跟,集中全部精神扫弦,维持放克风格的节拍。



要不就这样任凭自己破灭吧——我没法彻底抑制这一念头。



因为实在是太畅快了。真想就此屈服,随波逐流,任其支配。



就算现在放弃对抗,被迎面吹来的风打在屋顶,身体也会擅自拨响和弦吧。因为我正乘在上面,被带着向前冲去。



伽耶的声音被解放到更高处。



光戳进我的眼睛。



是聚光灯。灯光从我脸上横扫而过,倾注在舞台正中央,、将歌声交织的两名少女身上。



我用带着阵阵刺痛的眼睛再次环视整个场地。



空荡荡的。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摄像机,后面只有两名员工。调音(PA)室和饮料柜台处微微亮着蓝色灯光,通向电梯的斜坡尽头被黑暗笼罩。



像隧道一样。



奔跑着穿过隧道后,前方会有什么呢?是铁轨两侧的盛开樱花吗。它们会不会从尸骸吸起血液,给夜空染上美丽的色彩?如果是那样的景色,那无论多远我都想继续奔跑。诗月仿佛回应我的心思,毫不停歇地奏响下一首歌。胸口感到加速度的痛击。



我向来讨厌有什么目的的音乐。



比如为了让人放松于是只收录柔板(adagio)的专辑,让人失落时提起劲头的播放列表,为胎教准备的莫扎特,等等,我最讨厌那类东西了。



音乐就该是纯粹的音乐,不该被当成便利的工具。



但我错了。演奏音乐和接受音乐的都是人类,他们拥有活着的肉体,所以音乐不可能纯粹得不带任何目的。我们如论如何都会在音乐中迷醉,沉溺,被其涂抹,扯下内心的一部分作为寄托,希望被带去只靠自己没法到达的地方。为了更强、更高、更深,为了想笑或想哭的事情,以及想忘记和不想忘记的事情。



所以,现在将其接纳,然后忘记吧。



朱音唱着踏上旅程的歌,将最后一节深情地吐向话筒,转过身静静拨响开放和弦。



余响爬上手脚的指尖,甚至钻进一根根毛细血管,带来震颤。



在视野边缘,复印的曲目表在摇摆。之前只是用透明胶带贴在音箱上,这会儿快要掉了。



我再次环视整个场地。摄像机旁边的人影高高举手,竖起一根手指。朱音转身点头。还剩一首歌。



再演一首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