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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我来把前面的对话整理一下吧。”藤野检察官轻轻摊开双手,“柏木死后不久,你就听到被告坦白,他瞒着你和桥田,独自一人干了与柏木的死相关的事。你觉得他的坦白比较可信,是吗?”



“是的。”



“可是,你又说举报信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之后,才开始怀疑桥田是同谋,认为桥田自我反省后写了举报信。你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矛盾吗?”



证人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困惑神情。“我的脑子没你那么好,只会想到什么就马上动手。”



“所以你怀疑桥田后马上就去责问他。你遭到他的否定,两人就大打出手,最后造成一起不幸的事故。是这样的吗?”



证人沉默了。



“桥田和你一样,是被告‘你们真好骗’这话所指的对象。既然杀人事件是被告一个人干的,桥田并没有参与,他怎么会写承认自己参与杀人事件的举报信并寄去学校呢?这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你是否想过,举报信的内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呢?是胡说八道的。”



“没有,因为小俊说不定真的干过。”



见他如此毫不犹豫,连山崎晋吾也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们三人根本不是什么‘伙伴’,只是老大和小弟的关系。并且,当小弟看到老大有危险,只会想着让自己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你认为那天夜里教学楼楼顶上确实有一个目击者看到了被告逼死柏木的场景,并写了举报信。只不过举报信的内容不准确,将并不在场的你也写了进去。可以这么理解吧?”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鸦雀无声之中,只有一个人笑了。那人是茂木悦男。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对他喊了一声:“肃静!”



“你觉得,那人为什么要将不在场的你也写进举报信?”



“因为我以前是小俊的小弟。”



“以前是,那现在不是了?”



“不是了。”这次的回答也很快。大出俊次抬起头,死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气,用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脸。他的眼睛紧闭着。



“你已经决定不做他的小弟了?”



“我被弄成这副模样,他看也不来看一眼,连电话都不打。我明白了,对小俊来说,我就跟垃圾一样。”



“桥田怎么样呢?”



“他到医院来看过,还对我道了歉。”



“你跟桥田,现在还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



“你受了重伤,心里也很难过吧?”



轮椅发出“吱呀”的声音。



“现在正在恢复吗?”



“医生说,因为我还年轻,好好做恢复锻炼,以后还是能够走路的。”



“太好了,加油。”



从藤野检察官的话音里,山崎晋吾感受到了她的真情实意。



“我要问的就是这些。下面是辩护方的交叉询问。要不要稍事休息一下?”



“不用了。”山崎晋吾正朝轮椅走去时,神原辩护人站起身来,“不需要交叉询问。”



除了萎靡不振的辩护人,和手握铅笔一个劲记录的野田健一,所有人都感到很惊讶。不由自主地恢复本色的井上法官不禁问道:“这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毕竟井口还在疗养中,谢谢你出庭作证。”



他的这句话中,同样也能感受到真情实意,尽管觉得困惑,山崎晋吾还是很钦佩他。怎么说呢,神原和藤野虽不是同一类型,但他的心胸也十分宽广。



“不过针对井口刚才的证言,我想问楠山老师几个相关的问题,可以吗?”



此刻,时间将近正午。



“楠山老师,在吗?”



高高在上的井上法官一喊话,站在后门口旁边的楠山老师便举起了手。



“请到证人席就位。”



藤野检察官没有反对。自己搞了偷袭,也得允许对方来一下。证人席上换上了新证人。山崎晋吾推着轮椅离场了。



“楠山老师,刚才井口的证言您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我很震惊。简直是惊天动地。”他眼珠也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或许是在模仿井口充。今天这位老师身上也穿着形似制服的运动衫。



“制止住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的骚乱,并且最早从当事人那里听取情况的老师,就是您?”



“是我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当时,从某一方当事人那里听过井口充的那番解释吗?”



“根本没听说过。”



“柏木是如何说明冲突起因的?”



“他说,大出他们在捣乱,非常烦人,他说了声‘别吵了’,就突然被他们揪住了衣领。”楠山老师哼笑了一声,“顺便提一下,当时柏木在理科准备室里读的不是图册,是《理科年表》。说大出把这本书抢过去,敲了他的脑袋。”



“大出他们说明过冲突的起因吗?”



“说看着柏木就来气。这是他们惯常的说法。”



“这就是说,大出他们也并非一上来就去欺负柏术,而是觉得柏木看着来气,是吧?那么,您没问过让他们来气的理由吗?”



“我说,辩护人。”



被一字一顿地叫出头衔,神原辩护人提高了警惕。“哎?”



我听了刚才证人的证言,觉得自己该对井口刮百相看了。原来那小子知道自己只是个可怜的跟屁虫,是个傻瓜。”



山崎晋吾正推着轮椅,经过旁听席朝法庭后方走去。楠山老师说出这番话后,他看到井口充的耳朵发红了。可井口充并没有回头咒骂楠山老师,或者高叫“你放屁”。这可不像山崎晋吾熟悉的井口充。



是他成熟了?还是变得懦弱了?不知为什么,山崎晋吾心中又感到了一丝悲凉。



楠山老师双手叉腰,这是他教训人时常用的姿势。“神原和藤野你们都很聪明,可过分聪明了,会跟不上大出、井口他们的思维。他们词汇量太小,说一句‘来气’,背后隐藏的含义或许有一百种,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计较这些字眼根本毫无意义。在制止他们条件反射般的暴力行为上,学校已经尽力了。”



神原辩护人仍然保持着警惕。“就是说,您并没有作出理解冲突起因的努力,是吗?”



楠山老师脸上显出露骨的厌恶。“没有,对不起了。你的学校里的老师都太优秀,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或许会作出努力吧。”



神原辩护人没计较他的冷嘲热讽。



“您觉得,柏木卓也以前在学校有过什么问题吗?”



“他不来上学就有问题。”



“我指的是在此之前。在他还是个老实文弱又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时。”



“他身子弱,家长会写信来请求关照,还经常不上体育课。我那时就觉得有问题。”



“在您任教的社会课方面又怎么样?”



“我经常会要求学生写作文。”



“在我的学校里,社会课的作文也比语文课还多。”



楠山老师又露出讨厌的神色。



“柏木可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得太好了,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家长帮他写的,或是抄袭了别人文章。他有一次写出了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论》相关的文章。”



“事实上真的是抄来的吗?”



楠山老师不快地回答道:“是他自己查资料后改写的。”



“这些事情,你和柏木交流过吗?”



“没有。我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明白了。谢谢!”



藤野检察官没有作交叉询问。她无视楠山老师,直接对陪审员们说:“刚才楠山证人的证言中,包含针对井口证人的无礼描述。这些话与此次审判并无直接关联,请你们忘掉这部分发言。”她抬起头望向井上法官,“这部分记录也请一并删除。”



“知道,知道。”井上法官极不愉快地应道,“我宣布休庭。下午一点再次开庭。”?



下午的审理是从辩护方的证人询问开始的。证人是教美术的丹野老师。



原来是“幽灵”。山崎晋吾暗想着。“幽灵”是学生们为这位存在感薄弱的老师起的绰号。



不过,现在他的出场倒算是恰到好处。



上午井口充引爆的“炸弹”威力强大,“硝烟”直到现在都未散尽。正当大家卯足劲期待下午开庭时的猛烈“爆炸”,却发现被传唤出庭的竟是“幽灵”。丹野老师战战兢兢地来到前方,用蚊子叫似的声音完成了证人的身份确认和宣誓,随后便坐了下来。那副模样,大家已经不觉得滑稽,只觉得可怜。丹野老师令许多人失望的出场,倒是让法庭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不少。



“丹野老师,感谢您作为证人出庭。”神原辩护人照例以表达谢意开始他的主询问,“我们想通过您了解的,是关于柏木卓也的性格、人品方面的信息。有劳了。”



“明白了。”



丹野老师用力地点了点头,连带整个上半身大幅度摇晃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白衬衫后背上,有熨烫时不小心弄出的皱纹。



“听说丹野老师时常会与柏木交谈,是这样吗?”



神原辩护人巧妙地抛出接二连三的问题,引导证人陈述以下事实:自柏木卓也上一年级第二学期的十月份起,他便常常与丹野老师私下交谈。



“柏木来美术教室找您交谈,总共约有几次?”



“在我的记忆中大概有四到五次。后来得知要出庭作证,我又查下日记,发现实际的交谈次数更多。在他一年级时有三次,从二年级第一学期开始到柏木拒绝上学的十一月中旬,这段时期内共有四次。”



“就是说,总共有七次?”



“嗯,这只是他放学后来美术教室的次数,如果算上午休时段的短暂交流,那就要十次以上了。”



交流出人意料地多,山崎晋吾心想。陪审团中也有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您和柏木在哪方面比较投缘?”



“柏木十分喜欢绘画。他来美术教室是为了看画册。”



“可柏木并不是美术社团的成员,是吧?”



“他的审美能力颇为出众,我也曾经劝他加人社团,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太不合群。”丹野老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



“柏木的画画得好吗?”



“是的。他的基本素养不错,只要看他画的速写就明白了。”



“美术课的成绩呢?”



“他绘画的成绩不错,雕刻或泥塑的成绩会差一点。他本人没心思做这些,我也能够理解。”



“请问您的大学专业是什么?”



“是油画。我也不擅长造型,特别是立体造型方面的创作。如今指导学生做这方面的作业时,也觉得很费劲。”



“您和柏木谈起过这方面的话题吗?”



“谈起过。我说,小学暂且不论,至少在初中阶段,美术课和音乐课的内容应该让学生自行选择。就算喜欢美术,每个人感兴趣的方面也不尽相同。眼下的制度迫使学生必须在美术的各个项目上都取得好成绩,因此学生得不到机会,来发现自己在哪方面具备天赋。”



“这么说来,您认为在义务教育阶段教授艺术类课程,并据此判断学生是否有能力的制度本身是有问题的,是吗?”



“是的。”丹野老师说完便沉默了。



神原辩护人不紧不慢地催促道:“如果可以,请让我们听听您自己的见解。”



“我……”丹野老师用大手帕遮住了脸,“我反对现行的评估体系。教授常识范畴的美术史和音乐史,通过考试评估还是可行的。实际的创作就不同了。学生的艺术天赋原本就很难评估,作为教育工作者,轻易地下评判会很危险。”



也许是遮住脸的缘故,丹野老师的表达比之前果断流畅得多。



“对于处在成长期的孩子,一旦美术或音乐天赋受到贬损,在课堂这样的公开场合得到负面评价,便会对艺术失去兴趣,在人生的早期阶段抛弃那些原本会让他们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的事物。”



“原来如此。”神原辩护人不失时机地应和道。



“所以我认为,在义务教育阶段,只要给学生创造接触艺术创作的机会,让他们发现沉睡于体内的艺术天赋就可以了。艺术对大部分人而言,只是一种丰富人生的要素。需要严格教育及评估的,仅限于有更高需求的一小部分人,即视艺术创作为终身事业的人。”



藤野检察官举起了手。“很抱歉,虽然我也很感兴趣,但老师您的话与本案无关,我只能反对。”



神原辩护人冲着她微微一笑。藤野检察官便放下了手。



“您和柏木还谈过些什么呢?”



“喜欢的画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柏木非常喜欢西洋画。”



“这方面跟您也相当投缘,对吧?”



丹野老师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喜欢弗美尔(注:扬?弗美尔(1632-1675),荷兰黄金时代最伟大的画家。),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周游世界,看遍他的作品。但就我现在的收入,简直是痴心妄想。”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



“真是个美好的梦想。对于您的梦想,柏木有过评价吗?”



“他也笑了。不过他说,至少有一位画家的作品,他想看看原作,而不只是看画册。”



“是哪位画家的哪幅作品?”



不知为何,丹野老师在此犹豫了片刻。当他说下去后,大家便理解了他犹豫的原因。



“是勃鲁盖尔的《绞刑架上的喜鹊》(注:这幅画一般译为《绞刑架下的舞蹈》,但下文中屡屡提及画中的喜鹊,因此这里还是按日文直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为了给自己鼓劲,他点了点头。



“勃鲁盖尔是十六世纪中叶荷兰尼德兰地区的画家。他给世人留下许多充满象征和隐喻的作品。这幅《绞刑架上的喜鹤》便是其中之一。蓝天下一座俯瞰城镇的小山上,许多人正在快乐地郊游。但小山上高耸着一具绞刑架。这是一幅不祥的、谜一般的作品。”



“绞刑架上吊着受刑的人吗?”



“这倒没有。绞刑架顶端的横木上蹲着一只喜鹊。”



山崎晋吾以为藤野检察官会再次举手提出反对,可藤野凉子完全没有动作。



“勃鲁盖尔创作这幅作品时,他的祖国正处于基督教会热衷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高潮时期,也是宗教改革的关键时期。而喜鹤在欧洲常被喻为‘骗子’或‘告密者’。可以认为,这幅画反映出当时的世态――许多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他人的恶意告密便遭受了残酷的刑罚。”



沉吟片刻后,神原辩护人问:“对不起,我不懂西洋画,只是随便说说。当时那些有名的画家,是否也会被冠上类似‘印象派’之类的头衔?”



“是的。确实有着相应的头衔。”丹野老师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有一批被称作佛兰德斯派的画家相当流行。鲁本斯也属于这一派。他们的特点是观察自然忠实、细致,常常运用丰富的色彩来表现思想感情。”



“众多闻名世界的作品都诞生于那个时代,不是吗?柏木却偏偏在这里头选中了《绞刑架上的喜鹊》这幅画,想要观看原作,是吗?”



“是的。”



“那您对此作何感想?”



“我觉得这挺符合柏木的个性。”



“为什么呢?”



不知道从何时起,丹野老师背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变得透明了。“昨天,柏木的父亲出庭作证了。”



“是的。”



“从他的证言可以得知,柏木是个十分敏感,喜欢深入思考问题的少年。尤其在人的生死大事上,要比和我交谈时思考得更深入。我觉得,正是这种敏锐的感性,使他对《绞刑架上的喜鹊》表面上的平淡中隐藏的悲剧性,以及沉静而激烈的愤怒产生了共鸣。”



“人的生死大事。”神原辩护人缓缓重复着,“或许柏木从画中感悟到,人的生命时常会被他人无情中断,而被迫走上死亡之路。他感到了做出如此野蛮行径的人类的愚蠢。”



“你说的没错。一旦思考起人类的愚蠢,就会导向对‘正确’与‘错误’,以及‘善,与‘恶’的思考。”



“都是些抽象的难题。”



“是的。不过这样才符合柏木的个性。问题还不止于子此。”为了抑制住愈发尖利的嗓音,丹野老师干咳了几声,“我当时还担心过,呃……如果我的日记没记错,我与柏木的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去年七月,也就是放暑假之前。”



“明白了。您担心些什么呢?”



“喜鹊。”丹野老师提高了嗓门,“刚才我提到过,喜鹊在当时的欧洲是‘骗子’和‘告密者’的象征,在那幅画中还隐喻着权力。喜鹊在监视人们,只要发现有不当的行为和言论,就会去告密,造成迫害。”



神原辩护人默默点了点头。



“我觉得,呃……怎么说呢,柏木会不会觉得他自己就是个‘喜鹊’一般的存在?”



“具体而言,是怎么一回事?”



“他理解那幅画中隐藏的寓意。画册上也附有说明,但他对中世纪‘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了解早已超出一般的程度,估计是专门学习过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那幅画产生强烈的共鸣。”



证人的嗓音又变尖了。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人类从来不知悔改。人类总是建立某种体制,并在体制内迫害他人,或被他人迫害。由于恐惧迫害,又会去牺牲他人。事实上,生活在‘猎杀女巫’和‘异端审判’的狂风暴雨中的人们,会由于害怕自己被人告密而先去告发别人;即使知道被迫害的人是无辜的,也会由于害怕拥有绝对权力的教会而噤若寒蝉。因为他们担心一旦唱了反调,自己就会被当作女巫或异端遭到处罚。嗯,所以……”



证人满头大汗。



“也许他是说:这其实与现在的学校教育体制非常相似。”



“在学校这样的体制内,学生要和学校唱反调是相当困难的。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只能顺从,因为一旦反抗,就会遭受处罚。”



“教师和学生的关系,相当于拥有权力的教会和软弱无助的信徒之间的关系。是这样吗?”



“信徒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受欺凌的学生与明知有人受欺凌却视而不见、害怕连累自己的学生,与告密者和被告密者的关系如出一辙。”



一口气说到了这里,丹野老师忍不住停下来喘了几口气。



“当然,这种解释太夸张了。无论如何,将学校的教育体制和中世纪的教会相提并论,实在言过其实。校方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因为教师也处于弱势地位。”



旁听席再次传出笑声。丹野老师则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您的意思我很明白。”神原辩护人像在安慰他,“总之,柏木想说,现在的他因为同学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和老师的关系而感到窒息。至少在您听来是这样的,对吗?”



“是的。在监视别人的同时又被别人监视。由于害怕被老师盯上,在同学间沧为欺凌对象,而不敢说真话,不愿显露真正的自我,只得流于形式地相互敷衍,装出谦卑恭顺的模祥。在学校这种体制下,学生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不,不是生活。是人生。”他订正道,“他想说,这就是他如今的人生。”



“那柏木有没有说过,他想脱离这种状态呢?”



“他没对我说过,至少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不过,他十一月开始不来上学后,我便恍然大悟:哦,原来柏木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要通过拒绝上学来脱离学校极权建立的监视体制,是吗?”



“同时逃离欺凌的恐惧。”



神原辩护人瞪大眼睛。“丹野老师,您认为柏木受到了欺凌?”



“至于他是否直接受害,我不得而知。我想他应该没有遭受过暴力虐待。但是,他正被众人漠视。他的个性太独特,并因此受到班级的排挤。这也算是一种欺凌。”



“遭排除,被孤立,是吗?”



“是的。换一种角度看,他也是‘喜鹊’。站在高高的绞刑架上,观察着下面兴高采烈的无知的人们,只有自己知道绞刑架的用途。”



“也明知道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们中有一些将吊死在绞刑架上?”



“是的。”



全场的人们都听得入了神。陪审团中,山野纪央凝视着证人丹野老师。



“因此我认为,柏木拒绝上学与前一天理科准备室的打架事件确实有联系。但在因果关系上,我的见解与检方试图证实的假说不同。我认为顺序刚好相反。”



“相反?”



“是的。我认为,柏木并非因为与大出他们爆发冲突,害怕他们报复才拒绝来校。柏木早就决定不来上学了,他对学校不抱任何希望,并且下定了决心。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他,才会在临走之前对大出他们明确说出早就想说的话。用椅子砸他们的过激行为,应该也是这种心态的产物。”



山崎晋吾感觉到旁听席上掠过了一阵风波,应该不是扇子和手绢搅动空气产生的。



我偶尔也会有学校如同监狱的感受。



出现在空手道练功场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身在学校的山崎晋吾是戴着面具的我。



“幽灵”的话,我多少能够理解。



“丹野老师,您听到上午井口充的证言了吗?”



“听到了,那时我在旁听席。”



“根据井口的证言,柏木在理科准备室里的言行,似乎并非指责或规劝被告,而是怀有恶意的嘲弄和挑衅。”



“那是因为,阐述过程中掺杂了井口的理解,所以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即便他确有挑衅的言行,我也不认为他在胡闹。因为他一直是个认真过头的人。”



“‘你做过的最坏的坏事是什么?’”神原辩护人用异常尖锐的语调对证人说道,“‘如果你们杀过人,我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柏木曾向被告、井口和桥田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您也认为这不是胡闹,而是在认真提问吗?”



“既然这些问题是柏木提出的,那应该就是在认真提问。”



“可他一边问还一边在冷笑。”



“那是因为他在害怕。当时的状态是三对一,对方还是出了名的不良少年。”



“既然害怕,还要故意这样问吗?”



“因为他早就想问了。”



神原辩护人疑惑地眯起了眼睛。“为什么?”



虽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山崎晋吾的精神紧绷起来。



丹野老师在发抖。



“我认为,对于被告一行不自觉的恶行,柏木早就想面对面责问一次了。”他回答的话音倒十分清晰、镇静。



“反正以后再也不来学校了,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是的。”



藤野凉子举起了手,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法官,从刚才起,辩护人就一直在听取证人的个人见解。”



“我知道。”井上法官立刻回应道,“反对无效。”



他的表情反映出,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听取丹野老师的见解。



“谢谢!”丹野老师抬头仰望着井上法官,仿佛回到了与井上法官同龄的少年时代,十分诚恳地道了谢,“我的证言确实带有过多的感情成分。不过承蒙法官的厚意,请允许我再说几句。”



“幽灵”第一次扫视陪审员们的脸。



“柏木向大出他们提出的责问,就是被视作‘女巫’或‘异端’并遭受迫害的人在责问迫害者,‘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是否明白,这是一种罪恶?’这番责问的含义便是:在恶意横行的世界里,善良的人、品行端正的人能否找到生存下去的意义?”



井上法官凝视着侃侃而谈的证人。



“柏木一直在学校、社会和教育体制的框架内思考这样的问题。在学校,学生被教育的尺子衡量、甄别。同学之间会通过容貌、体能和人际交往能力相互分类、排斥和攻击。恶意无处不在,却从不会有人反问为何要这么做。柏木对这种状况非常厌恶。他确实有点认真过头。”证人继续说,“才十三四岁就如此深思熟虑,称得上‘少年哲学家’的少男少女,即使很少,也是存在的。柏木就是其中之一。他父亲说的一点都没错。柏木下了判断,认为学校这个世界找不到他存在的意义,因而决定拒绝上学。与大出他们爆发的冲突,就像是最后的确认。”



法庭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神原辩护人平静地问:“丹野老师,您曾经担心过柏木会自杀吗?”



“是的,我担心过。”



“既然在这个世界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就干脆死掉算了?”



“是的。因此,当我听说他不来上学后,反倒松了一口气。本以为他总算可以安定下来,希望他能在学校以外的地方找到生活的意义。可是……”他用手帕擦了擦脸,接着说了下去,“听了井口的证言,我打从心底受到了冲击。即使告别了这所学校,柏木的心态依然倾向于自杀。”



“可是老师,柏木问被告的问题是‘杀人是什么感觉’,而不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去死’,虽然对于后者,被告并不适合作为提问对象。”



这时,原本很老实,似乎早就睡着了的大出俊次,突然抬起了头。山崎晋吾不禁暗忖:看来他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看来,连你这么聪明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啊。”面对神原辩护人的丹野老师,用老师回答学生问题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说,“所谓自杀,不就是杀死自己的行为吗?”



在证人的注视下,神原辩护人沉默片刻后才说道:“对柏木的死,您是怎么想的?”



“他的父亲在不幸的事件发生后不久,就凭着家长的直觉作出结论,认为他是自杀的。”丹野老师说,“对于没能阻止柏木的自己,我感到甚为可耻。虽然现在这样说,已经于事无补了。”



丹野老师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住了。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道:“我很想对他说,就算走出学校,世界还很大。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应该会有一座没有绞刑架的小山。”



“谢谢!”神原辩护人坐回自己的位置。



藤野检察官没有马上站起来。她合掌于眼前,像在深思着什么。



“需要进行交叉询问吗?”



井上法官催促后,她终于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丹野老师。”



“嗯。”



“在此场合,我是检察官,我需要问您一个作为学生来说相当失礼的问题。是有关您个人的问题。”



“请讲。”



“您上初中时,是个怎样的学生?”



令人意外的是,丹野老师完全没有生气,反而对藤野检察官露出了微笑。山崎晋吾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温和、善意的笑。



“我读初中的那个年代,还没有严重到发展成刑事案件的欺凌事件。不过,我……如果要分类的话,也属于被欺负的一方。”他一边回答一边点头,“我不引人注目,也不讨人喜欢,还没有朋友。虽然算不上被人讨厌,却非常孤独。”



“您从那时起就喜欢美术吗?”



“是的。”



“画画是您当时的心灵支柱和安慰?”



“嗯,就是这样的。”



“我下面的话或许会更加失礼,请您原谅。听了您的证言,似乎可以这样理解:您将过去的自己重叠在柏木身上了。”



“你是说投影吧?确实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您对柏木的言行作出的解释,就是您自己内心的写照吧?”证人垂下了头。他无法回答。



“丹野老师,您不会提出辞职吧?”



法庭再次嘈杂起来。



“你很了解我啊。”



证人竟然承认了,而且没有露出半点吃惊的表情。



“因为我觉得,我们在学校生活中了解的丹野老师,不是个能够在这里作出如此证言,赤裸裸地暴露自身想法的老师。我想到,您或许作出了某个决定。”



“你说的一点不错。”



“这一点也与您推测的柏木的心态重合,对吧?反正对这所学校不抱任何希望,没了后顾之忧,说出想说的话,就能飘然离去了。”



“或许是这样的。”



“这也算一种投影,不是吗?”



山崎晋吾不由得惊慌起来:喂,藤野同学,请你适可而止。



“对柏木的死,我也感到了自己的责任。我想做一个了断。应该多亏了校内审判,我才能作出这样的决断。”



“此话怎讲?”



“今天通过证言,我了解到之前从未知晓,也没想过要了解的柏木的各种状况。我觉得,在我和他的交流中,只要我再深入一步,他也许就能健康愉快地享受眼下的暑假生活了。”



藤野检察官故意留出了一段沉默时间。她的目光落在手边的文件和笔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扬起脸来:“刚才,您说柏木曾对人类的善恶和正义与否有过深入的思考。”



迫害者和被迫害者。



“可这不也只是老师您个人的印象吗?用更极端的说法,因为过去的您是一个耽于深思的少年,才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柏木身上?”



在证人沉默不语的时候,场内的杂音变得高涨起来。



“这大概是他刚升上初二时的事情……”



丹野老师缓缓述说起来后,嘈杂声立刻停止了。



“柏木对我说起他自己的事。我们很少谈论他自己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不过……”



“请讲下去。”



“他说的只是一些片段,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他说起他上的补习班。”



是他从大宫转学过来后,初一至初二期间上的补习班。



“原本容易落单,不善交际的柏木,却非常适应那个补习班。因为开补习班的老师相当优秀。”



“听说过那个补习班的名字吗?”



“没有。不知道叫什么,也不清楚那位老师尊姓大名。但从柏木的语气里听得出,他非常仰慕那位老师。”



“明白了。然后呢?”



“那位补习班的老师十分严格。不守规矩或不想学习的学生,会遭到他的严厉训斥,甚至被扫地出门。他的这种做法导致部分家长的反感,编造无聊的丑闻攻击他。最终,补习班不得不关门歇业。具体出了什么问题,我并不清楚。”



山崎晋吾发现,神原辩护人僵住了。他似乎在警惕着什么,可是除了山崎晋吾,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



说来也是,神原和柏木是在补习班里认识的,他紧张的理由或许与此有关。



“柏木对此感到异常气愤。他很少见地怒斥道,‘好好的一位老师却被一些下三滥的家伙毁掉了。’正当的事物遭受打压,肆意妄为的傻瓜反倒招摇过市,他说,‘我讨厌这样的世道。’”



“您还记得,当时为什么会说起这些吗?”



“好像是我问起,他有没有在外面学过画,还问他小时候学过些什么。就是从这里开头的。”



藤野检察官也没有注意到神原辩护人的僵硬表情。山崎晋吾想到这里,神原辩护人脸上的紧张表情又突然消失了。



山崎晋吾的心中留下了疑问的痕迹。



“与仰慕的老师分别,补习班被迫关闭,这对柏木而言象征着‘善’的毁灭,‘恶’的张扬。”藤野检察官抑扬顿挫地说,“柏木有过这段痛心的经历,并成为他厌世观念的根底。丹野老师,您是这样考虑的吧?”



“是的。我想说,我确实将自己投射到了他身上,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



“谢谢!我要问的就是这些。”



山崎晋吾以为藤野检察官要坐下来了,可谁知她反倒端正姿势,叫住了正要离开证人席的丹野老师。



“丹野老师。”



“幽灵”疲惫不堪地回过头去。



“请您不要辞去教师的职务。”



山崎晋吾看到,神原辩护人身边的野田健一露出了微笑。



“和柏木一样,想和您一起看画册、与您聊天,并据此找到自己在学校的栖身之地的学生,或许还会有。对这些学生,您是必不可少的。”



丹野老师那张瘦弱而苍白的脸慢慢舒展开了。



“我会认真考虑的。”



“请原谅我的一再失礼。”



藤野检察官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坐回自己的座位。?



站在法警的位置上,可以看到许多有趣的景象。



能够像法官一样展望整个法庭,而且大家都不会留意法警,因此能看到在场者们不加掩饰的真实面目。



“作为检方的书面证据,我方向法庭提交城东四中初二学生增井望的陈述书。”说着,藤野检察官将一份用订书机钉住一角的文件举到眼前。



山崎晋吾发现,并排坐在旁听席后方的津崎先生和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礼子警官都一脸惊愕,就像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似的。依然与PTA的石川会长在一起的茂木悦男记者则是满脸喜色,得意洋洋。



大出俊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



神原辩护人站起了身:“法官,这名叫作增井望的四中学生的陈述书与另一起事件有关,与本案并无直接关联。我方认为,将其作为证据采用并不妥当。”



藤野检察官不为所动:“增井遭遇的是发生在今年二月份的一起抢劫伤害事件。”



神原辩护人拦住她的话头:“该事件在城东瞥察署并未作为抢劫伤害事件立案。”



“那是因为,被告的家长恐吓受害者增井及其双亲,迫使其撤销受害申报,最终强行调解解决。”



“法官,检察官刚才的发言不符合事实。请作出指示,将其从记录中删除,并要求陪审团忽略该发言。”



“我能够证明这就是事实。”



“此事件与本案无关。”



“此事件能够证明被告的暴力倾向,以及事发时他与井口、桥田之间存在共谋并实施抢劫伤害事件的亲密关系。作为井口证言的旁证,这份陈述书必不可少。”



“法官,请检察官作出警告。增井事件并非抢劫伤害事件。”



面对发愣的陪审员们和大部分旁听者,井上法官脸上的表情相当难看。



“肃静!”他大喝一声,“检察官和辩护人都过来一下。”



他从法官席上跳了下来,钻到高高叠起的榻榻米后方。检察官和辩护人尾随而去,神原辩护人动身时气势过猛,带起了桌上的几页笔记,助手野田健一慌忙按住飘起的笔记。



会场喧闹起来。



“增井望是谁?”“增井事件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大出他们又受到了警察的管教。”



山崎晋吾缓缓移动到辩护方席位的后面,伸长脖子,才勉强窥探到法官席的背后。



“怎么回事?藤野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大出俊次缠着野田健一问道。山崎晋吾用余光打量着他们俩。



“电视里都报道过了。他们要把能用的材料统统找出来,拿到这里来用了。法庭不就是这样的吗?”



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一个劲地安抚着,大出俊次却不肯消停,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似乎马上要动手去掐健一的脖子。



“我老爸真的去恐吓人家了?



“你看你,别这么大声!”



太可笑了。山崎晋吾绷着脸,要装作不动声色也挺费劲的。



法官席后方,井上法官怒不可遏。不肯让步的藤野检察官拔高了嗓门,神原辩护人则用一贯稳健的态度反驳着,偶尔也会显出几分不耐烦。



“又不是野猫打架,别叫这么大声!”井上法官一边呵斥,一边抢先转了出来。他撩起黑袍的下摆,吃力地翻身登上法官席。



明天别忘了在那里放一个踏脚台阶。今后这样的光景只会有增无减,不能让法官每上下一次就折损一点威严。



“我们赢了!”神原辩护人得意洋洋地返回辩护人席位,对他的助手和被告说道。



“赢了什么?开什么玩笑?”



“别闹,别闹!”野田健一拍了拍被告的胳膊,“这不好吗?我们的主张通过了。””就是这么回事。”神原辩护人轻快地说着,坐了下来,“一天之内违规两次,那还得了?”



回归岗位的山崎晋吾看到藤野检察官刚才举起的资料摔到桌面忍无可忍地咒骂了一句。



“我的心血都泡汤了?”萩尾一美有气无力地说。看来,那份陈述书是出自她的手笔吧?



“肃静!请保持安静!”井上法官一边敲打木槌,一边环视法庭,“对于检方提交增井的陈述书作为书面证据一事,本法官未予以驳回,而是推迟采用。采用的条件是,检方必须提供其他证据,证实刚才证言中‘增井事件并未作为抢劫伤害事件立案’相关的部分。请陪审员们忘掉检察官刚才的发言。”



“法官,”神原辩护人举手道,“请考虑我方希望对增井望进行证人询问的要求。我方不同意仅将陈述书作为证据采用的做法。”



“要将他本人拖上法庭?你不觉得这对小望太残酷了吗?”萩尾一美抗议道。佐佐木吾郎捂住了她的嘴。萩尾一美横眉竖目地揭开他的手,对着辩护方唾沫横飞:“你们有良心吗?”



“检察官,叫你的事务官闭嘴!”



藤野凉子站起身来,故意毕恭毕敬地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对不起,法官。非常抱歉……”她对辩护方笑了笑,又突然板起脸恶狠狠地说,“这个一肚子歪理的家伙!啊呀,法官,这句只是我的自言自语。”



整个会场充满了笑声,神原辩护人也跟众人一起笑了。既没笑也没发火,更没有装傻充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避免了在法庭陷入尴尬局面的被告大出俊次。



“藤野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他还在钻牛角尖。



看场内的气氛基本安定下来,神原辩护人便站了起来。“法官,下面请允许传唤我方证人。小玉由利小姐,有劳了。”



得益于身处的特殊位置,山崎晋吾又看到一幕罕见的有趣景象:旁听席的边上,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性站起身,风姿绰约地朝证人席走去。而茂木悦男看到这位女性后,两眼竟瞪如铜铃。



没想到,一旦遇上出其不意的情况,久经风浪的记者也会和不良少年一个德行。山崎晋吾不禁在心底暗自发笑。?



哦,原来是位可爱的美女。



这是山崎晋吾对小玉由利的第一印象。小玉由利长相甜美,无论初中生还是中年男人,甚至是山崎晋吾爷爷一辈的人,只要是男性,大概都会对她的外貌有好感。要是换作山崎晋吾爱说脏话的哥哥,或许会说:“胸不错啊。”



“你是小玉由利小姐,没错吧?”神原辩护人向证人确认姓名。



“是的。我是小玉由利,到今年七月底为止,在HBS电视台工作。”证人的甜美嗓音与她的容貌相得益彰。



原来如此。听了她的回答,一部分旁听者立刻明白了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山崎晋吾也恍然大悟,刚才茂木悦男会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绝不是因为证人长得可爱。



这位证人,可是掌握了茂木记者的软肋。



“我发誓,我在法庭上讲的话句句属实。”



检方的萩尾一美死盯着神情紧张的证人,倒不是因为这位证人会对检方不利。小玉由利这种类型的美女,在同性间容易遭到排斥。而萩尾一美尤其反感这类人。



“请坐。”



神原辩护人让证人坐下。他拿着几张纸,绕到桌子前方,脚步相当轻快。也许是由于证人穿的裙子有点短,他显得挺高兴。没想到神原也有这样一面,不过也挺正常的。



“小玉小姐是HBS的员工吗?”



“不是,我是派遣劳务工。”



“是由人才派遣公司派到HBS的吧?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



“总务或杂务……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将每天寄来电视台的大量邮件分类派送。”



“所属哪个部门?”



“最初的三个月在企划部,后来调到了企划报道部。”



“在两个部门,你的工作内容都一样吗?”



“是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样的。”



“企划报导部是统辖HBS内部负责制作与放映的报道组的部门,对吗?”



“对。《新闻探秘》报道组就是其中之一。”



旁听席上的茂木悦男盯着证人的后背,脸上毫不掩饰地堆满了不痛快。



“这么说,那封不知是谁寄到HBS电视台的举报信,也是你最早发现的?”



证人摇了摇头。“不是我。那封举报信寄到电视台时,我还在企划部。那封信是茂木先生自己翻出来的。”



“茂木记者亲手翻检邮件,发现了那封举报信?”



“我听说就是这样的。我担任邮件分类工作后,茂木先生也常常会这么做,让我很头痛。他总是把尚未分类的邮件翻得一团糟。”



“那是你干活手脚太慢了。”茂木悦男突然朝证人高喊道。



山崎晋吾吃了一惊。法庭内很多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井上法官条件反射般的举起木槌。



“对不起。”茂木道歉道,“我刚才的话属于违规发言。今后一定注意。”



似乎连他本人也惊讶于自己的发言,满头大汗的。看来,他要么特别讨厌小玉由利,要么有把柄落在了小玉由利手里。



证人小玉由利没有回头看旁听席。她坚持面对前方,目不斜视。



“这么说,你与《新闻探秘》栏目报道的与本校相关的一系列事件完全无关?”



“凭我所处的地位,原本应该毫无关联。”



“此话怎讲?”



“按理说,我不能参与节目制作或采访。因为我没有资格,既没有受过培训,也没有经验。可是,我参与过一次柏木事件的采访工作,是被茂木先生硬拉过去的。那是茂木先生为那期特别节目四处奔走的时候,应该在三月初。”



“在那次采访中,你做了些什么?”



“拍摄录像。”



“扛着电视台的器材拍摄吗?就你一个人?”



“不是。茂木先生塞给我一架他私人的小型摄像机,说是不能动用《新闻探秘》的摄制组。”



“因为当时这期节目尚处于筹备阶段吗?”



“应该说,那是一次不能让电视台上层知道的突击采访。”



神原辩护人似乎越来越开心了。



“那你去了哪里,拍摄了一些怎样的场景?”



小玉由利转过头看了看大出俊次。被告此刻正津津有味地打量着这位美女。



“我上了茂木先生的车,去了大出家。茂木先生要我在他和大出的父亲谈话时拍摄大出家的房子、工厂以及周围的状况。我还搞不懂摄像机用法,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你按要求完成拍摄任务了吗?”



“说不上全部完成吧。”



“为什么?”



“因为发生了意外。”证人的话语中透出无法抑制的怒气,“茂木先生一个人跑进大出家采访,不久他们就吵了起来。待在外面也能听到屋里大喊大叫和打砸东西的声音。”



“后来又怎样了?”



“茂木先生和大出的父亲从屋里跳了出来。那个人叫大出胜,对吧?”



“是的。两人在争吵吗?”



,证人思考片刻后,说道:“刚才我说‘吵架’并不准确。应该是大出胜火气很大,把茂木先生从屋里揍了出来。茂木先生摔倒了,眼镜也飞出去老远。”



旁听席上开始嘈杂起来。



“茂木先生劝大出胜说,‘我不是怀疑俊次,只是想弄清真相。’”



“当时大出胜已经火冒三丈了吧?”



“是的。他怒吼道,‘你想找我儿子的茬吗?’他满脸通红,看得出他真的非常生气。之后,他又一拳将刚刚爬起还想说话的茂木先生揍出去老远。”



茂木悦男成了旁听席上众人视线的焦点。



“大出胜还高叫着‘别以为你是电视台的就了不起了,我要告你’之类的话。由于事出突然,我当时很惊慌,记不太清楚了。



“那个场景也拍下来了?”



“拍下来了,只是画质不太好,还挨了茂木先生一顿痛骂。他说,‘总算拍到个挨揍的镜头,还被你拍成了这样。’”



“是‘总算拍到个挨揍的镜头’吗?”神原辩护人语带讥讽地缓缓重复,脸上露出向情的表情。看到整个法庭的反应以及茂木悦男愁眉不展的脸,他的眼里又闪烁起喜悦的目光。



“我反对!”藤野检察官举起了手,“即使证人说出了十分有趣的内幕,但我不明白辩护人的意图,他到底想证明什么?”



“请允许我再问几句。”神原辩护人仰望着井上法官微笑道,“我方的意图会立刻明确。”



井上法官点了点头。“反对无效。”



“小玉小姐,你当时知道这次采访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吗?”



“我当时不太清楚。是回到电视台后听同事们说起的。他们说,在这桩茂木先生最拿手的校园事件中,有一个学生死了,茂木先生一口咬定那是一起与校园欺凌有关的凶杀案。他在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



“是的。我周围那些了解情况的人都是那样认为的,所以茂木先生才会找到我头上。”



“因为当时没人愿意主动协助茂木记者?”



“是的。我觉得根本没人想帮他。”



“我们再返回之前的话题。你们去大出家采访,茂木记者和大出胜起了争执,还遭受过暴力。你认为茂木记者是怎么想的?”



“他不是骂我了吗?”



“不,不是对你,是对大出胜怎么想。对大出胜的行为,他是感到愤怒还是害怕?”



“根本不是那个样子。我觉得,事情闹大了,他反而在暗自高兴吧。因为我拍得不好,就骂了我,估计他很想要那些镜头。”



“想拍摄大出俊次的家长发飙的镜头?”



“那会成为恰到好处的证据。看,大出家就是这种暴力倾向严重的家庭,只要一发火,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是因为,茂木记者当时已经认定大出俊次杀死了柏木卓也,是吗?”



“嗯,我认为就是这么回事。”



“可这种做法也太拐弯抹角了吧?既然需要证据,那就该找一些更直接、确凿的证据。”



“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茂木先生的证据其实只有那封举报信,其他的都是他的推测。”



“所以企划报导部的其他成员都躲着他,对吗?”



“是啊,像躲瘟神一样。”



旁听席上发出笑声,证人小玉由利也笑了。



“电视台的高层都对他有意见。我直接听《新闻探秘》的制片主任说过,‘那个题材很危险。茂木在一头热地瞎折腾。’”



“还记得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听说的吗?”



“我去告了他的状。”小玉由利低下头,“茂木先生对我的态度太气人,我就向上头告了他一状,说他塞给我一台私人摄像机,就拖我去采访现场。制片主任十分震惊。”



“然后他就说,茂木先生‘在一头热地瞎折腾’?”



“是的。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都往特辑里塞,叫人头痛得要命。”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大出家后大概过去一星期。”



“这就是说,那个时候,制片主任已经不打算将柏木的死作为题材搬上《新闻探秘》节目了,是吗?”



“是的。他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怎么能在电视节目里将一个初中男生当作杀人嫌犯对待呢?”



“各位陪审员。”突然,神原辩护人对陪审员们说,“请大家牢记这段证言。《新闻探秘》节目将卓也的死制作成题为《柏木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检证?初二学生之死》的特辑,并面向全国播放,是在四月十三日。而节目组的制片主任在三月初还有过如此的考虑。即使不是在会议等公开场合作出的发言,也是在小玉由利小姐申诉自己的不当遭遇后提出的见解,并非随意的闲聊。况且这番话还出自资深制作人之口。”



掷地有声地说完这番话,神原辩护人再次将目光扫向旁听席。



“这就是我方询问的意图。在节目播放前不到一个月,《新闻探秘》节目组还不支持制作这期特辑,甚至认为那是茂木记者个人危险的一意孤行。我希望大家理解这个事实。”



小玉由利也在证人席点了点头。



“可是,小玉由利小姐,”神原辩护人回过头去。“事实上,四月十三日,特辑播出了。你是否知晓,在此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才导致了这样颠覆性的结局?”



证人压低了声音:“仅从播放的节目来看,似乎没发现全新的、确凿的证据。我想还是茂木先生的韧劲使他占了上风。”



“仅凭一名记者的执著――应该说是‘热情’,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吗?”



“茂木先生过去确实有过很好的业绩。”



“‘校园题材还得看茂木的’,是吗?是他过去的功绩嬴得了他人的信任。”



这时,证人小玉由利看向藤野检察官,问道:“我说……可以说说我听到的一些传闻吗?”



井上法官回答:“可以,请讲。”



“虽然《新闻探秘》节目风格硬派,也是HBS的招牌栏目,收视率却并不高。这是一档完全依赖外界资助的节目。呃……”稍微犹豫了一下,小玉由利继续说,“虽说茂木先生是个临时的签约记者,但听说他和资助方关系密切。”



“他在教育题材的资助方面前比较吃得开,是吗?”



“是的。”



神原辩护人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花了许多时间环视了一遍陪审员,仿佛在说:各位,你们觉得怎么样?



藤野检察官全当没看见。山崎晋吾极力回忆着《新闻探秘》节目播出时插入的广告,可惜怎么也想不起来。



“放映后的反响如何?寄到电视台的信件有相关内容吗?”



“节目播出后,我们收到了大量的观众来信。有完全接受节目观点的,甚至会说,‘快点将杀人犯逮捕归案。’但也有一些来信或传真表示,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该在学生中造成混乱。”小玉由利看了一眼被告,继续说道,“也有很多人认为大出值得同情。”



被告又开始一脸不爽了。他似乎对这位美女失去了兴趣。



“节目播放后的制作组会议上,争议也挺大。我不想再牵扯上茂木先生,躲得远远的,所以不了解具体情况。反正那也不是我该了解的。可在此之后,又有一名女生死去了,对吧?”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是的,她死于交通事故。”



“当时的电视台乱作一团。在一场茂木先生参与的会议上,很多人都破口大骂起来。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是本校的哪个学生死了,害怕得不得了。要是死去的学生是节目中被当作嫌犯的三个人中的某一个,那么,节目道德审查委员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电视台了。”



“后来,被告和他的同伴之间还真的发生了不幸的事件。”神原辩护人说,“你知道吗?”



“我听茂木先生在办公室里谈起过,据说是出于内讧。茂木先生还想来采访,后来被同事拦住了。”



“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很遗憾。”



“之后,茂木先生是否还想采访这起事件呢?”



“我不清楚。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制片主任说,在《新闻探秘》栏目进行后续报道时,必须做一期检讨节目。”



“检讨节目?”



“是说,必须反省之前轻率的报道内容。”



“哦,这确实需要反省。也就是说,在节目播出后,支持茂木记者的人也很少,甚至变得比播出前更少,对吧?”



“是的。”



“而且,那些了解茂木记者过去在校园题材上的成绩的资深人员,也都对此次报道持否定态度,是吗?”



“是的。不过并没有采取过措施。就在大家磨磨蹭蹭的时候,茂木先生又打听到了校内审判的事。”



小玉由利这才注意到旁听席。她背对着茂木悦男,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在那里,可我不打算留情面。我不怕你。



“我觉得,《新闻探秘》节目对校内如今的事态应持静观其变的态度。反正在今年秋天节目改版时,要重新作出调整。”



“《新闻探秘》节目要结束了?”



“是的。我决定到别的地方去工作。电视台的工作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



“是嘛,谢谢了。”神原辩护人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检方需要作交叉询问吗?”



藤野凉子双手撑在桌上,站起身来。



“小玉小姐,作为个人,你觉得茂木先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证人的短裙摆下露出两条腿,微微动了一下。



“我刚刚调到企划报导部的时候,对他还是挺尊重的。因为我看过茂木先生采访、报道的节目。”



“现在呢?”



“我觉得他未必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对校内审判的事,你是在HBS电视台里道听途说的吗?”



“道听途说”的措辞夹带着辛辣的嘲讽。



“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当证人?”



“我想为校内审判出一把力。上星期,我向学校教师办公室打了电话,说我想谈谈自己知道的内幕。北尾老师叫我联系辩护方。”



“你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帮哪一方,对吗?”没等证人回答,藤野检察官便笑道,“询问结束。请退庭吧。”



藤野凉子态度冰冷,仿佛在说:我不指望你这种临时工的证言。



“法官,对不起,请休庭一会儿,让大家上个厕所。”就连对法官的态度也很随便。



“休庭十分钟。”



解除了紧张气氛的旁听席上,茂木悦男板着脸,擦拭着眼镜片。



野田健一不见了。



休息结束后,辩护方席位上只剩下被告和辩护人两个人。



对此,神原辩护人并未作出说明。井上法官注意到那个空座位,脸上现出欲问又止的神情。



“审议重新开始。”



这次的询问从检方开始。检方的两名事务官随着藤野凉子一同起身,从一个大纸袋中抽出一些用订书机钉住一角的纸张。藤野检察官将其中一份递给井上法官,萩尾一美则将另一份交给了神原辩护人。如今,萩尾一美不会再对神原那张女孩子气的脸感到来气,可她仍然板着脸,似乎在威吓对方:怎么着,有意见你就说!



山崎晋吾感受得到萩尾一美的气势。



“各位,”藤野检察官环视法庭一周,微笑着说,“请大家看一下表。时间已近下午四点了。”



旁听席上人头攒动,大家纷纷看着手表,或抬头望向挂在体育馆前方的大圆挂钟。确实,时间已经过了三点五十分。



“庭审到了第二天,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可法庭上的质疑问答比我们想象中要费时得多。诸位陪审员也一定很累了,因为大家的神经一直都绷得紧紧的。”



陪审员们纷纷点头,井上法官和神原辩护人却紧盯着刚才拿到的文件。井上法官的脸色很难看,神原辩护人则专注地翻阅着文件,还伸手拦住了从一旁探过头来窥视的被告。



“刚才我们检方递交给法官和辩护人的文件,是某人的陈述书。这是一份非常有分量的文件。”



从山崎晋吾的位置上看去,能看出神原辩护人手中那叠A4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打印出来的文字。



“提供这番陈述的,是我们检方最重要的证人。”藤野检察官一字一顿地对陪审员们说,“是目击柏木卓也从本校教学楼楼顶坠落,并写下三封信件的人。”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可见,在真正感到震惊时,大家并不会立刻作出反应。



“是的。就是事件的目击者,写下举报信的人。”



藤野凉子来到桌子前面,一直走到正对法官和陪审团的位置,才站定身躯。



“这位证人详细陈述了自己目击到的场景,以及自己做过的一切,我们则尽可能准确地将证人的陈述整理成书面文件。神原辩护人,”藤野检察官喊道,“能同意我们将这份陈述书作为检方的证据提交给法庭吗?”



“不能同意。”神原辩护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明亮,“请将提供陈述的人物作为证人传唤到庭,由检察官进行主询问。我方也打算对其展开交叉询问。”



藤野凉子眯起眼睛。“只是提交陈述书不行吗?”



“有必要直接通过证人之口,确认陈述书中叙述的事实关系。”



“明白了。”藤野检察官轻轻举起双手,“果然如此。那么,法官是怎么认为的呢?”



井上法官的眼睛在银边眼镜后方眯成一条线,似乎在怀疑藤野凉子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藤野检察官不可能在开玩笑。



“既然辩护方不同意,该陈述书便无法作为证据递交陪审团。”藤野检察官微微点头后,转身面向旁听席,“非常遗憾。既然如此,就按辩护方的要求,明天我们会传唤证人到庭。”



由于事出突然,一直维持沉默的旁听席终于开始沸腾了。井上法官没有马上抓起木槌。他知道,现在拼命敲打木槌也无济于事。



喧嚣之中,大出俊次不依不饶地纠缠着神原辩护人,要看那份陈述书。神原辩护人用严厉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了几句话后,将文件递给了他。



山崎晋吾看到,将目光落在第一页的瞬间,被告人脸色大变。



“各位,请保持安静。”藤野检察官向旁听席呼吁道,“请大家保持镇静,拜托了。”



在旁听席上摇摇晃晃的人头中,可以看到佐佐木礼子那张僵硬得几近痉挛的脸。津崎先生的豆狸脸也绷得紧紧的。



藤野检察官再次仰望法官席位,大声而缓慢地说:“为了让陪审团正确理解这位重要证人的陈述,我们将作出最大努力。证人也作好了心理准备,明天肯定会出庭。我们对此有一番请求,能否在此商议一下?”



“什么请求?”井上法官反问道。



“我们的请求共有两个。”



藤野检察官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请求将明天的审议设为非公开庭审。也就是说,不让旁听者进场。”



旁听席上的喧闹声此起彼伏。这次,井上法官马上敲起了木槌。



“肃静!”



山崎晋吾机警地扫视整个法庭,直到喧嚣和激愤平息为止。



“那么,第二个请求呢?”



藤野检察官竖起第二根手指。“明天,在证人出庭、作证直到退庭的整个过程中,请安排被告退庭。要让证人安心作出证言,这是必不可少的措施。”



“如果被告在场,证人会感到威胁,是吗?”



“是的。证人十分害怕被告。被告容易激动,很可能会破口大骂,或者当庭威胁证人。对此,法官应该也很了解。”



“我们会告诫被告,让他遵守法庭纪律。”神原辩护人说,“被告有听取证人证言的权利。”



“如果只是想确认证言内容,看一下陈述书不就行了?我说,陈述书可别撕破了。”面对已经火冒三丈,似乎马上要将陈述书揉成一团的被告,藤野检察官及时作出警告,“即使是眼下,很明显,辩护人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被告。”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拿出了这种混账东西?”大出俊次高声叫道。神原辩护人神情严肃,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陈述书,这气势令被告惊悚不已。



藤野检察官不慌不忙地问法官:“在作出裁决前,是否有必要证明这两个请求的必要性?”



“有必要。总不能你说什么我就答应什么吧。”



“好吧。既然如此,我可以传唤一位证人出庭吗?”神原辩护人点了头,井上法官便答道:“可以。”



藤野检察官看向旁听席,喊道:“尾崎老师,请到证人席这边来。”



校内每位学生都认识的尾崎老师从旁听席上站起身,朝前走去。她今天没穿白大褂,都快认不出来了。山崎晋吾心中暗自责备自己:我太大意了。



身材娇小的尾崎老师穿着一件得体的淡蓝色麻布衬衫,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



“大家辛苦了。”她笑着慰问了学生们一声,随即询问井上法官道,“得先宣誓吧?”



“是、是的。有劳了。”



井上在尾崎老师面前也摆不了谱啊。



“在此之前,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一下您的姓名。藤野凉子笑盈盈地说,“虽说大家都认识您,可这毕竟是一项程序。”



“是啊。我是本校的保健老师,尾崎静子。”



尾崎老师的全名,还是头一回听到。



“我发誓,我在法庭上讲的话句句属实。”



“谢谢!那么……”



“藤野,稍等一下。”井上法官探出身来,“这是法官裁决必需的询问,应该由我来提问。尾崎老师,您请坐。”



坐下身后,尾崎老师的背影显得越发瘦小了。然而不知为何,她身上散发的氛围,令旁听席上不间断的窃窃私语停止了。



“呃……首先,该问什么呢?”饶是井上康夫,竟也有些慌了手脚,“检察官要传唤的那名证人,目前还是匿名的吧?”



“那份陈述书上也没有写名字吗?”



“是的。”



“既然如此,现在请保持匿名状态吧。”尾崎老师柔声回应道,“我们暂且称其为A证人,如何?”



“好的。老师您了解A证人吗?”



尾崎老师的回答简洁干脆:“是的。”



“对于在校内审判中出庭作证,A证人没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只是不希望有旁听人员在场,是吗?”



“是啊。不想在陌生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出庭作证。”



“是害羞吗?”



“比起害羞,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让不明底细的人知晓自己是目击者、举报者,会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带来不利影响。”



“哦,呃……这也在情理之中。”在尾崎老师面前,井上法官难保威严。



“A证人的身心曾遭受过严重的伤害,现在状况依然不稳定。考虑到今后的生活,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妥当。”



“那是怎样的不稳定状态?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具体的情况?”



尾崎老师停顿片刻。“自从决定协助校内审判的那天起,A证人就一直睡不好觉,甚至出现过过度呼吸的症状。”



“是事件的记忆造成的精神痛苦吗?”



尾崎老师又停顿了一下。“为A证人造成精神痛苦的,未必只是事件的记忆。当然,这也是重要的原因。”



尾崎老师字斟句酌,谨慎回答。在明白A证人正身的山崎晋吾看来,尾崎老师的用心良苦很值得敬佩。为了不让听众察觉A证人的身份,也为了不提前佐证A证人的陈述,尾崎老师可谓用足了心思。



“A证人不愿当着被告的面提供证言,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对被告的恐惧也会在审判结束后继续留存吧?”



尾崎老师不慌不忙又干净利落地答道:“我相信,在法庭作出裁决,事件告一段落后,A证人的精神状态一定会稳定下来。A证人正是寄希望于此,才会下决心出庭作证。请法官照顾这份心情,作出正确的判断。”



陪审员们全都看着尾崎老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明白了。尾崎老师,谢谢您。请回吧。”



尾崎老师退下后,井上法官拿起木槌,敲击出响亮的一声。



“裁决如下:检方的两个请求,本法庭全部接受。明天的审理非公开。诸位旁听人员明天不能进入法庭。请大家理解和协助。”



有部分旁听者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井上法官不予理睬。尾崎老师退场后,法官的威严又回到了井上康夫身上。



“藤野检察官,明天一开庭就对A证人展开询问。请做好必要的准备。”



“明白。”



“神原辩护人。”



推开不了解内情,只会唠唠叨叨发着牢骚的被告,神原辩护人站起了身。“在。”



“明天,请将被告留在休息室,不经许可不得擅自到外面来。”



大出俊次不服气地说:“不用我到场?那我干脆不来了!”



“肃静!”神原辩护人一声怒喝震动四方。



被告半张着嘴愣住了。



“对不起。我们服从法庭裁决。如果被告不接受,就让他在自己家中待命。”



“请酌情处置,必要时可请求法警帮助。”



即使山崎晋吾从未有所动作,可被告的视线一碰到他的脸,便立刻缩了回来,投向自己的脚边。



“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明天上午九点开庭。”作出宣告后,井上康夫飞快地跳下法官席,来到辩护方席位边,“拴住这家伙,需要项圈和链条吗?”



整个会场热闹了起来,山崎晋吾没有听到辩护人及其助手的回答。不过确实用不着自己赶过去,因为大出俊次已经无精打采了。?



在篮球社和将棋社的志愿者开始打扫会场,重新排列椅子时,北尾老师走进会场,来到山崎晋吾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有人有话要跟你说。刚才托我带话了,说是在学校边门旁等你。”



山崎晋吾快速朝边门跑去。经过整整一天,衬衣领子终于变软了,自己浑身都散发着汗味。



在边门外等候他的,是藤野凉子的父亲。也许称作“藤野警官”会更合适,因为对方脸上的表情相比学生家长,更像一位专业人士边门关着,还上着锁。所谓“旁边”,原来不是指“内侧”。



“别急,没什么大事。”藤野警官朝山崎晋吾招了招手,将一张白色的便条从栅栏的空隙里递进来。“麻烦转交给神原。”



山崎晋吾确认自己的手是干净的,这才接过那张对折的便条。



“你告诉他,今晚给这个号码挂个电话,这个人会提供帮助。”



山崎晋吾重复了一遍。



“我本想直接交给他本人,可到休息室一看,发现他还在和大出说话。大出的母亲也在场。”



山崎晋吾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藤野警官的眼睛。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大出夫人没有来旁听。好像有用心周到的人叫她来接儿子回去,因为她儿子出门时情绪不太稳定。”



山崎晋吾心想:这么做会不会在大出身上产生反效果?他的心思又被对方看破了。



“现在的大出很听他妈妈的话。他觉得妈妈已经够操心的了,自己不能再让她担心。“为了防止自己的心思再次被看穿,山崎晋吾马上开口道:“大出多少有些改变了。”



他妈妈也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是的。正在往好的方面变化,挺不错的。拜托了。”边门外的藤野蟹官说道,“隔着铁栅栏一看,你不仅适合当法警,也适合当狱警嘛。”



他用手指在嘴唇边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你的嘴巴挺紧的吧?”



山崎晋吾紧闭着嘴,点了点头。



藤野警官微笑着挥了挥手,便离去了。



山崎晋吾突然冒出一个冲动,想对藤野警官敬个礼。他不禁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