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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上世纪(1 / 2)



1 公寓之前



透过旧的住宅地图,可以很快知道在冈谷公寓兴建前这里有什么。



根据一九九一年的住宅地图,公寓原本的所在地是停车场,两者的动工年份相同,停车场和冈谷公寓的建地也完全一致,因此绝对可以肯定这件事。换句话说,停车场成了公寓。



从这个时间点回溯,公寓在一九八九年版的地图上几乎一片空白。上头没有任何表示建筑物形状的房子标志或户名标记,因此应是空地。不过角地(注7)上有房子标志,还标记上「小井户」。这是小井户人家的房子。



至于一九八七年版的地图,可以确认除了小井户家还有三栋房。



其中两户是「根本」和「藤原」,剩下一家只有房子标志,没记载住户名称,想必不是空屋就是没挂上名牌。



不过,更久以前的住宅地图就找不到了,但可以看出一九八七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间,三栋房子陆续消失,只剩角地的小井户家,其他部分成了空地。这块空地后来变成停车场,再变成冈谷公寓。



说到一九八七年之后,那时刚好是泡沫经济时期的最高峰。



一九八五年的广场协议(注8)导致日币大幅升值。担心日圆升值造成社会萧条的日本央行大幅降低放款利率,使得地价上升率超过贷款的利息,很快导致不动产投资过热。接下来,地价上升率高的地区接二连三被收购,达到一定面积后盖起公寓,而这些公寓也成了投机标的。



我确认冈谷公寓所在地区的地价变动过程,这里的地价在当时大幅上升,恐怕是碰上大规模的土地收购。实际上,仔细研究当时的住宅地图,可以发现冈谷公寓所在的地区沿着最近的车站周边接二连三出现空白,从中能够窥见这些空白变成公寓、盖起商业设施的过程。特别是面对车站大马路的地区,用十分惊人的气势重新进行土地规划。



然而,冈谷公寓这一带的土地收购不太顺利。



位在角地的小井户家始终停住,这片土地的利用价值便显著下降。不光如此,冈谷公寓周边像经虫子啃食——不,应该说像被啃到剩下零星的住宅散布其上。从被啃光的空白地区可以想见当时应该柯建商企图确保大马路到冈谷公寓某条捷径的区域,但并未成功,他们从一九八九年努力到一九九〇年,留下小井户一家,房市泡沫突然破了。



几乎所有的空地都和冈谷公街的用地一样暂时当了一段时间的停车场。但是,冈谷公寓周边有许多建地空间十分充分的独栋住宅区域,我不认为居民有这么大的停车场需求。恐怕是泡沫经济导致建设计划中止,只好暂时盖成停车场,冈谷公寓的用地也就此当了两年的停车场。



当时,名为「地上屋」的恶质土地收购业者在泡沫经济时期四处横行,说不定因此出过什么事。不过待我确认完报纸的微缩胶卷后,依然没发现这里出过自杀一类的坏事。



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如今只能直接问当地人了,而且不只是随便问问而已,须积极地四处调查访问。



久保小姐很干脆地揽下这份工作。



「我是为了自己做的。如果调查完后知道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接受是自己多心;如果真有什么,也可以下定决定搬离这个不好的地方。」



幸好她认识一群住在公寓和附近区域的妈妈。这些妈妈和当地区域的妈妈团体一直保有联系;此外,拥有房子的人也会加入当地的自治会,我期待这些人为久保小姐搭起和当地人沟通的桥梁。



每当遭遇这种情况,怪奇侦探·小池壮彦先生总向对方说明自己在「调查这块土地的历史。」久保小姐也模仿小池先生的机智——我还要在这里坦承,久保小姐的编辑工作室作者头衔更是帮上大忙,登场人物的名字也全是假名。



根据周边居民的说法,这一带并没发生案件或事故。



最早受到久保小姐访问的是,身为年轻妈妈团体一员的益子美和太太的公婆、益子茂先生、益子香奈惠太太,与益子美和太太的丈夫纯二先生。



益子茂先生接受访问时是六十二岁,他搬到当地时刚好三十岁。



茂先生说:



「我是昭和四十五年(一九七〇年)——万博(注9)那一年搬来这里。」



茂先生在前一年退休,前东家是综合建设公司。他搬来时,日本正逢高度经济成长期,景气从他就职到壮年为止都很好。



「所以我才能在三十岁就拥有独栋房子,不过就是非常忙碌,家里的事都交给太太打理,我则专心丁作。」



因此,他不清楚附近邻居的事。由于当时有一年雇用延长期的制度,茂先生在六十一岁退休,有段时间很不习惯待在家里。他根本不认识周围的居民,附近也没常去的店家,可说没有打发时间的地方。



「现在好不容易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虽然还是没地方可去,不过和孙子玩一玩,日子也就过去了。」



茂先生退休的同时,香奈惠太太开始打工。



「我高中一毕业就相亲结婚,没出过社会就被关在家里,想趁这时累积一些社会经验,而且每天和先生大眼瞪小眼也很累啊,他本来就一直不在家嘛。」



香奈惠太太爽朗地笑了。



香奈惠太太负责准备早晚餐,中午则由媳妇美和下厨,打扫洗衣也是如此。期间,照顾美和已经四岁的儿子飒人小弟的工作就落到茂先生身上。



「我不清楚这一带的事呐,你还是问我太太吧。」



茂先生这么一说,香奈惠太太也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们不太跟这一带的人往来。」



益子家在一九七〇年搬到这里,搬来时,这里还在开发阶段,接近大马路的区域出现零星的全新独栋楼层,不少留下的田地和农家坐落在房屋之间。



「长期住在这里的当地人都有一定的横向联系,但我们这些新居民和他们根本没什么交流。我们也加入了町内会,但很长一段时间,带头的人都是本来就住在这里的人,我们只能默默听他们的话。」



长期居住者和之后搬来的新居民间存在隔阂。



自治会基本上由旧居民掌握,新居民就算参加,也被他们当成「客人」。尤其是关于土地的祭祀或习惯,新居民有很多不清楚的眉角,无法站在资讯对等的立场提出意见;取而代之的是,新居民就算不去担任需要负起众多麻烦责任的干部,也不会因此被旧住民多嘴干涉什么。



「虽然也是慢慢有改变,不过我们家不太热中自治会的活动……真的只知道附近邻居的事,而且也很片面。一般来讲,不都会因为孩子在当地学校念书,最起码和孩子同学的父母形成横向联系吗?我们老大和老二很会念书,都念私立学校;次男纯二成绩不好,上当地的公立中学,不太会念书,我们也觉得有些没面子。」



「最后,我们就没和其他孩子的父母有任何交流了。」



香奈惠太太笑着说。



纯二现在是二十六岁,媳妇美和则是二十二岁。纯二原本性格倔强又难相处,不过历经结婚、儿子飒人的出生,逐渐成为圆融的好爸爸。



「不过很会念书的长男和女儿到现在还是单身。长男在国外,女儿也在很远的地方,两人都有工作,不太可能和我们同住。结果到最后,我反而觉得纯二最有出息,娶到愿意和老一辈的人住的太太。」



纯二高中毕业后在当地运输公司工作。二十二岁时,娶了小他四岁的美和,立刻生了飒人小弟。纯二和邻居也没什么交集。



「虽然不是说我在这都没朋友,不过在附近的朋友倒是一个也没有,毕竟这一带的人都不喜欢我啊。」纯二苦笑,「美和反而和这附近的人感情很好,她一点都不知道客气。」



附近年轻妈妈组成的团体和美和很要好,但都是搬过家的人,不是长期定居在此的居民。茂先生如此感叹:



「小时候,知道家里附近住着哪些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的老家是很小的小镇,说不定不是时代的问题,是地区的问题。」



香奈惠太太也点头说:



「我觉得还是时代不同吧?我在家时,多少会和邻居维持最基本的联系,也会聊聊天。总之,我知道现在的邻居,但要是问到以前有哪些邻居就不知道了。」



香奈惠太太大致知道附近的人家,也记得他们的长相,碰到面都会打上招呼,送回览板时也会站着讲几句话,但不知道邻居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关系很薄弱,一旦对方搬走就不记得那些人的事,常想不起几年前还住在这里的人。



「泡沫经济时期更是如此。十年前,这一带的人家变化很大。长期住在这里的人渐渐不在了,新的人也搬进来。而且,盖起来的建筑都不是普通的平房,反而是大楼和公寓,我们自然也和他们没有往来了,所以真的完全不清楚。」



不过,他们还记得冈谷公寓兴建前,那块土地是停车场。



「但没什么车子会停在那里,几乎和空地没两样。」



纯二回顾着。此外,那里在成为停车场前也是空地。



在泡沫经济时期,很多老房子的住户碰到土地收购就选择搬走,留下来的土地慢慢变成建设用地,最后只剩位在角地的小井户家。



「我还记得小井户家的事。」香奈惠太太说,「实在太难忘了。」听她这么说,久保小姐做好了那户人家曾经发生案件的心理准备,不过并非如此。



「其实那里是很有名的垃圾屋。」



别说是院子,篱笆和隔壁空地的边界上都堆满了高高的垃圾。



「我们搬来时,小井户家就住在这里了。他们虽然住很久,不过似乎不是当地人。我不太清楚他们何时搬来,但他们住在屋龄很大的木造房屋。」



益子家搬来时,小井户家还没有垃圾。



那是年纪很大的女性和中年儿子组成的双人家庭。那位女性后来去世,儿子留下来,垃圾则住不知不觉间增加。整栋房子乱七八糟,庭院的树木被垃圾埋住而枯死,有些地方的垃圾甚至堆得足足有一人高,甚至也可以从垃圾的缝隙窥见房屋的窗户被沾满汁溃的窗帘和垃圾埋住。



小井户家约在一九九〇年左右消失,当时纯二还是中学生。



「那一户的妈妈从我懂事起就不在了。对我来说,那里是老爷爷自己住的家,但我不记得看过老爷爷。虽然有老人在垃圾之间走来走去的印象,不过没和他说过话,也没真正看过他,所以根本不记得。」



「他是沉默怕生的人。」



香奈惠太太说:



「该说是茧居族吗?他总躲在家里面,足不出户,跟邻居也没往来。印象中,他是一个总在害怕些什么的人。我偶尔碰到他打招呼时,他总是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地躲回家里。」



因此,她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不过不断增加的垃圾为附近居民带来困扰。



「那真的很夸张哦。夏天的话,连我家都会闻到臭味,苍蝇很多就不提了,连乌鸦和野猫都会聚集过来。」



小井户堆积垃圾时,益子家也会委婉地向对方抱怨,「能不能处理一下贵府的垃圾?」不过,当垃圾堆到超过某种程度后,他们就不再提了。



「因为……如果我们讲了,他就愿意整理,一开始就不会堆积垃圾了吧?要是太罗嗦,招来对方不满也很麻烦。」



「真是伤脑筋呐。」这一带的住户只要碰面就会谈这件事,但也只能对超出常理的人家保持沉默。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沉稳,但无法保证他对周遭住户产生敌意后,不会骤,变成另一个人。



这段期间,恶质的土地收购开始了。周围人家接二连三搬走,连小井户家也消失了。



「是搬走了吧。」



久保小姐这么一说,香奈惠太太便加以否定。



「不是。小井户先生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去世了。」



似乎是在家里发现他的尸体。



「是异常的死亡吗?」



「好像是。据说是町内会的人发现尸体,我记得是夏天的事。因为实在太臭了,他们想上门抱怨这臭味实在难以忍受,去了才发现老先生死了,有一半的臭味是这个原因。不过因为平常本来就臭,大家都没感觉。毕竟那是垃圾山啊,天气又热,大家都认为臭是当然的。」



久保小姐问了死因,不过益子一家都不知道,遑论当时还没到益子家的美和。



「死了一星期还是两星期了——总之听说死了很久,但没听说是案件或自杀的风声,或许是病死的。」



那在小井户家附近的人家又怎么样了?



「隔壁是松坂家,是上了年纪的夫妇档,我们搬来时就在了。我记得他们没孩子。太太个性爽朗,先生也很亲切沉稳,这种个性让他们更难向小井户先生抱怨。虽然总说着『伤脑筋』、『很困扰』,但没听说他们特别前去抗议。」



香奈惠太太记得松坂先生是上班族,太太则是专业家庭主妇,不过不是很有把握。十五年前,这片土地变成冈谷公寓的建地后,松圾先生他们是第一户搬家的人,但不知道搬去哪里。



「他们好像说过要搬去哪个乡下隐居起来——小井户家的对面是根本家,我还记得他们家老奶奶的长相,其他就没什么印象了。」



关于根本家,香奈惠太太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在益子家之后搬到这里。年龄好像比益子夫妻大上一轮甚至更多,也有小孩,但几乎没往来,因此也不记得详情。关于这一点,纯二的印象也差不多,至少根本家没有能够和他一起玩乐的同龄小孩。



「我听人说,老奶奶已经失智了,老爷爷自己一个人照顾她。不过他们应该是和儿子一起住的。」



根本家的对面是藤原家,据说是久居当地的古老家族。



益子家搬来时,在自治会内受过他们的照顾,不过平常没特别往来。他们是农家,在稍微有点远的地方有田地。藤原先生比茂先生大一轮左右,香奈惠太太记得他是沉默拘谨的人。



「藤原太太也很木讷。都是老爷爷在处理町内会的事情,我对太太几乎没什么印象。」



香奈惠太太的印象大概就是这样。



她还记得对面三户及隔壁住户的脸和名字,也对搬走的人家长相有点印象,不过就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了,尤其是泡沫经济时期搬走的人,通通从她的记忆中消失;茂先生更完全摸不着头绪,他当然记得小井户家,但其他人的住址和家族的记忆则极为暧昧不清;纯二比茂先生好一点,不过也大同小异。



除了三件情报,久保小姐等同毫无收获地离开益子家。



三件情报其中之一是:小井户家是垃圾屋,屋主是非正常的死亡;另一件则是,虽然记忆模糊,但没任何人家发生自杀事件,或至少没在某栋房子发现自杀的尸体,也没建筑物变成案件或重大事故的现场。



「有的话,我绝对不会忘记,一定会记得。」香奈惠太太很有自信。



但如果在外头自杀,就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益子家搬到当地的期间,町内当然有人去世。虽然记不太清楚,但香奈惠太太记得附近四家都办过丧事。根据交情不同,她参加过葬礼,还帮忙筹画葬礼事务。她不记得听过任何自杀传闻,虽然不能断言真的没有,但香奈惠太太认为应该没发生过。



最后一件是,土地的记忆几乎断绝了,这说不定是日本都会区的普遍现象。两个巨大的断层,横躺在这块土地的记忆之上。



一道断层是起因于高度成长期间、急速剧烈的土地开发。



冈谷公寓一带在这个时期开始开发,土生土长的人和新近流入的人像洗牌一般混在一起,但久居此地的居民并未和后来移入的居民产生强烈联系,因此出现断层。



这道断层存在的同时,第二道断层出现了——泡沫经济时期的土地收购。



无论新旧居民,大部分的居民都因此扫出这里,同时不断有更新的居民搬进这块土地,导致以旧居民为中心的自治会活动被迫中止,而新流入的居民完全是流动状态,不会参加自治会,也不会和土地产生联系,在很短的时间便流向其他地方;好不容易留下来的旧居民和新居民持续进行世代交代。



像益子家这样的两代同堂家庭非常稀少,反而存在很多只有老人的家庭。老人一旦死亡,房子便面临拆除,改建成针对单身或小家庭的租赁公寓。这些公寓会呼唤新的流动居民,他们不会保存土地的任何记忆,因此,可说第三道新断层正在产生。



「第三道新断层正在产生——这样讲不知道恰不恰当。」久保小姐说,「再过十年,和土地有关的记忆就会完全消失了。」



现在还可以勉勉强强追溯到某种地步,但现实的问题是,就算联络上益子家介绍的旧居民,对方关于土地的记忆也不会和他们有什么差别,获得的资讯也很片面。不过为了召唤出往昔,只能试着拼凑零碎的记忆碎片,尽管要花不少时间。



「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小井户先生的事。他被发现时已经死了,该不会……」



久保小姐虽然这么说,但小井户先生是年老的男性,很难将他和使榻榻米发出磨擦声的气如腰带的东西」联想在一起;况且,如果久保小姐看见的腰带是金襕腰带,在黑暗中摇晃着的则是穿晴着的女性,起源也许要追溯到小井户先生之前。



我突然想到,这些事情会在何处产生连结呢?



不,该不会小井户先生就是导致一切问题的自杀者吧?认为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一名自杀者,说不定只是虚妄在作祟。



——但是,我在意的是别的事。



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块上地,过去绝对也有人住过。在前任住户之前,有前前任住户,后者之前还有更之前的住户。到最后一定会追溯到什么都没有的荒野阶段,然而直到那时为止,到底有多少人住过这里、又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很多人住过这里,就表示一定发生过各式各样的事,其中存在好事,也存在坏事,有时也伴随不幸的死亡——留下遗憾的死亡。



如果带着遗憾的死亡对未来造成影响,到底会影响到多遥远的时光?是无限,还是有限?若是有限,又是多少年?是几十年——或者是几百年?



如果不是住在「某个房间」的人导致这些事情;如果是一块尚未兴建任何建筑的土地,不仅对在那段期间住在「土地」上的人,甚至连现在的人都持续产生影响,这世上真的存在从未发生问题的场所吗?



我思考着这件事时,那一年结束了。



隔年二月,我参与了一个小活动。新家即将动工,我们因此举行开工破土仪式。



我不相信诅咒、占卜,盖房子也毫不考虑方位、风水,但依旧举行开工破土仪式。如果不进行,我便无法安心。这样的自己很奇怪,但还是参加了仪式。



我也想着究竟多少人知道自己居住的土地来历?如果是租房子,自己住进来前有其他住户是不证自明的事;另外,房间可能有小瑕疵,前任屋主还可能留下涂鸦之类的痕迹。换句话说,就算不喜欢,还是会意识到前任住户的存在,但始终无法具体想像出对方的模样。



纵使知道「谁」在这里存在过,但对方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住了多久?过着哪种生活?完全无从得知。我们大多时后也没有了解的机会,也没必要特别了解这些事,遑论想像这些出租公寓兴建前的状况。



自己盖房子也是如此,本来就有的建筑物是另当别论,但如果是空无一物的建地,真的有人深入思考这块土地在成为新建地前,存在什么样的建筑物、住过怎样的人吗?应该很少人会想像兴建旧建筑物前,这块土地上曾经有什么人。



事实上,我在看地的过程中从未想过这些。



看到建地的当下,单纯认为这是一块空无一物的土地,就算见到前一栋建筑的痕迹,脑中浮现的只有「以前的建筑拆掉了」这种程度的想法,想都没想过是什么样的建筑,经历何种历史?不过我在新家举行开工破土仪式前,不可思议地在意起这块土地前的事——盖过建筑物吗?如果柯,是什么人住在里面,又为什么放弃自己的房子?房子盖好前又是如何?土地的历史是怎么发展的?



我们家的状况非常单纯,看土地登记就知道大致来历。



这里在被买下前足农地,这件事很肯定,因为留下农地转为建筑用地的纪录。但就不清楚之前了,我想附近应该足寺院,因为查到一间寺院在平安时代(注10)遭烧毁的纪录,事后应该经过重建,但南北朝时期(注11)又毁坏了;此后,这里据战争成败分属许多阵营,但大致上没什么特别之处;江户时代时,这里似乎成了天皇家的领地,是皇室的财产,应该是农地;进入明治时期则成了京都府管辖的土地,划分为村。



总而言之,认为这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应该没问题。



这里没发生过什么大事——这么一想,我莫名安心。



毕竟是为了住上一辈子而选的地方,实在不想买到背负复杂来历的土地。我是这么想的,不过,虽然是农地,也不是说绝对没发生坏事,但好好进行过开工破土仪式,真有什么因缘也清算好了。我用这种角度思考,不知怎的非常轻松,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2 黑石邸



这时,久保小姐除了访问当地居民,也持续打听有没有办法联络搬出冈谷公寓的住户。聚集在公寓前的年轻妈妈小团体中,有人提到在常去的店里碰到以前的住户,久保小姐特别拜托对方代为介绍以取得联络。



「找到人了哦。」



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隔壁社区的大塚太太告诉久保小姐。



冈谷公寓隔壁有一块区域,由屋龄较新的六户人家组合而成。



大塚太太是其中一户,她有个三岁女儿。大塚太太说以前有户姓黑石的人家,她和黑石太太颇亲近,两人一度在车站前的商圈碰面,黑石太太答应接受久保小姐的采访。但当久保小姐问黑石太太何时住在公寓,两人却开始牛头不对马嘴,聊一阵后,久保小姐才发现原来是大塚太太误会了。



「对不起,你要找的是公寓住户吗?黑石太太不是住在公寓,是住在我家斜对面那户人家的太太。」



这么说来,这一带的人都住不久吗?



位在冈谷公寓隔壁的小社区,是由建设公司兴建的贩售住宅所组成。社区开始销售时,建设公司取了一个像社区的名字;不过买了房子的大塚太太记不得了,为了方便起见,就叫它冈谷社区。



冈谷社区从一九九五年开放销售——那是在冈谷公寓完工且陆续有人搬入的两年后。当时一开放销售,大塚太人马上签约买下,因为建筑物还在进行基础工程,可以更改设计内容,其他房子也是。虽然因为住户需求,外观多少不同,不过基本上都是木造三层楼的狭小住宅。住宅和私人道路相对,东西两侧各有三栋房子相对并列。大塚家在一九九六年办好交屋手续搬进去。



那时,已有两户换了住户。



「付一户差不多满一年时搬出去,因为那家先生调职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搬回来,所以想卖房子,不过好像一直找不到买主。可是后来就没再见到房仲摆的看板,说不定放弃了。」



另一户就是黑石太太的房子。



黑石家在社区完工后搬进来,并在三年后搬出去,他们之后将房子外租,但房客都住不久。久保小姐告诉我:



「黑石家搬出去后,大约三年就换了五任房客,住得短的人差不多是住一季——大约三个月。现在的住户是住得最久的,快两年了。」



冈谷社区从完工到现在只经六年,但六户人家中已有两户搬走,怎么想都不太寻常。出租就另当别论,可是这里是贩售成屋。而且一间空了四年,另一间则是三年间换了五任住户。住最久的房客是现在一位姓安藤的男性,似乎是单身,不过大塚太太不清楚他的来历。安藤搬来时没过来打招呼,她只瞥见对方早晚上下班的身影,完全没交谈过。



黑石太太搬出去时说,「独栋房子实在很麻烦。」大塚太太心想,不知道是指自己不适合住这种房子,还是照顾小孩之余又要管理独栋房子,太辛苦了。



——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呢?



久保小姐在八月初透过大塚太太的介绍见到黑石太太。



黑石太太接受访问时是三十六岁,有一个八岁大的女儿。她在二十九岁搬到冈谷社区,女儿一岁。黑石家位在私人道路的西侧、靠近公共道路的角地。



搬家的理由是,「我不适合住这种独门独栋的房子。」她的丈夫经常长期出差,家里老是只有她和女儿,她心里不安,讨厌这种情况。



「为什么觉得不安呢?」久保小姐问,「这里的治安应该不差。」



「不是治安的问题……」黑石太太有些犹豫,「虽然是小事……其实有很多恶作剧电话。从我们搬进来就一直接到电话,而且逐渐增加……不,并不是什么有威胁性的内容,都是像无声电话那种程度的恶作剧,我并不特别觉得恐怖……但住在那里时,有很多让人不舒服的案件,像随机杀人、少年犯罪之类的,所以……」



「关于打恶作剧电话的人,您想得出来可能是什么人吗?」



「不,完全想不到……而且一接到恶作剧电话,我就立刻去确认窗户和大门有没有关好。但独栋房子的窗户不是很多吗?我当然会注意门户,可是玻璃破了就完了,偏偏这种房子在很多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都有很多门窗。」



人在客厅,就会在意洗脸处和寝室的窗户;在寝室,就会留意客厅和厕所的窗户;一旦为了矶认窗户有无好好关上而四处走动,就会惦记留在原地的女儿。



「可能因为我老是这样提心吊胆,所以开始觉得家里到处都有脚步声或怪声。隔壁的房间、楼上的房间,好像有人在这些看不到的地方走动……」



比如说,黑石太太某晚独自在寝室哄女儿睡觉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听起来像有人不停走动——而且不只走动,还不断搬移东西。



寝室隔壁是一间特别空出来、作为女儿未来卧房的房间。没有家具,堆着一些装衣服的箱子、女儿会用到的小东西。像不再需要使用的育儿用具,亲戚朋友送的、女儿还用不到的衣服或玩具。黑石太太听到那些东西搬动的声音。



很恐怖,因此不敢看,但放着不管也让人害怕。



每当听到声音,她总这么想,犹豫到最后就会战战兢兢到隔壁一看,可是毫无异状。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下次应该也是相同状况。然而,尽管知道状况一样,心中还是有「其实下次就有什么」的念头。



纵使签筒内都装着落空的签,偶尔也会有中奖的签混进去,只是不知道是几十支中有一支,还是几万支中有一支。不过,确实有不幸抽到中奖的人。那些人应该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中奖并刊登在报纸上吧?我也无法肯定自己绝不会中奖。



黑石太太在意声音,但不敢到隔壁确认,只能期望声音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停下;然而,声音依旧持续不断。「叽」的一声,像有人踏在地板上;「碰」的一声,像有人撞到东西。



黑石太太一如往常犹豫,然后终于起身,声音在她起身的期间还是没停下。



她悄悄打开寝室的门,左右窥视没开灯的走廊,确认走廊两侧或楼梯都不见人影或感受到其他人的气息,然后她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静静走出寝室。她想,如果声音在这时停下就好了,接着缩着身体靠着墙壁,走向同样面对楼梯的隔壁房,将耳朵靠在门上。



她无声将脸靠上门板,太阳穴感受着门冰凉的温度,并且竖起耳朵确认房内的状况。就在这时。



——唉……



另一边的耳畔,传来一道低沉厚重的男人叹息,近得光是耳朵就能感受到人的气息。



黑石太太全身血液倒流地转头一看。



不论是自己的身边,或是微暗的四周,都没任何人影。



「……我当然认为自己多心了,或许是幻听吧?但我觉得到极限了,没办法继续住在这种独栋的房子了。」



她向黑石先生诉苦,也跟娘家的双亲诉苦。大家都很担心她的状况,也安慰她一切都会没事,受到这种安慰,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忍耐;但只有自己和女儿在家时,她就感觉似乎还有其他人,一直听见某人发出的声音或脚步声。



「我实在太害怕了,先生一长期出差,我爸妈或婆婆就会来陪我……我妈妈也说好像有什么声音,说不定不全然是我多心。这房子实在令人不太舒服。」



这时,黑石太太的女儿身体发生问题,出现气喘的症状。带去给医生看后,医生说不是气喘;黑石太太则在购物回家的路上被脚踏车撞倒。那是在冬日的傍晚,四周已经暗下来。脚踏车没装车头灯,骑车的人也像一道黑影,只说句,「对不起。」就很快骑走了。黑石太太的腰和脚都痛到站不起来,而且当时没带手机,只好爬到附近人家,请对方帮她叫救护车。



「那声音很年轻,穿一身黑,样子看不清楚。我觉得简直像随机杀人犯……我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可是对方好像一边笑一边说,『对不起』。」



在这之后,来家里帮忙的母亲摔下楼梯受伤、还有一台车忽然撞进黑石先生吃中饭的餐馆,各式各样的意外接二连三发生。



「……应该不是房子本身的问题,可是却成了很不吉利的地方。因为在买下那间房子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我公婆很早就说过想住在都会区的公寓。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若是没车,买东西或上医院都很不方便,所以想买间公寓套房,我们一家直到他们退休前都可以住在那里。」



和公婆商量后,黑石家买下车站附近的公寓,然后搬过去。



「我完全放心了。和独栋房子相比,公寓真的安全太多,而且我家还是在八楼。搬过去后,我女儿就恢复了,也不再接到恶作剧电话。可能因为安心下来了,也没再听到怪声。」



黑石太太对冈谷社区的房子没有任何留恋,因为还有贷款,她将房子出租,用租金来支付贷款。出租相关事宜全委托房仲业者,据说房客都住不久,但她和房客没往来,也不清楚为什么房客住没多久就搬出去。



房仲仅仅告诉她,「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说不定真的是那间房子有什么问题吧?赔钱卖也无所谓,但一想到搬来前就空出来的那些房子都没吗卖出去就觉得应该很难卖。」



见过黑石太太后,久保小姐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