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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 2)



1



鸿基的街道一片雪白。下了一整天的雪,延伸在王宫脚下的街道已经完全被白色覆盖。从王宫看去只能窥得街道的一小部分。云海之下垂着雪云,偶尔才能从云与云之间的空隙眺望下方的街道,而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看到浑浊的灰色云海。从云的走向来看,断断续续的雪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吧。终于,鸿基的冬天也要正式到来了。



可即使如此,泰麒他们却还持续着等同于拘禁的生活,没能为人民做出任何事来。如此,他忧虑不安、闷闷不乐的时候与日剧增。在项梁眼中,泰麒作为他的主人,本就难以搭话,但最近泰麒的周身生人勿近的气氛却愈加强烈了。泰麒依旧每天早上前往路亭散步,尽管日渐寒冷,但他停留的时间却变多了。



“……这是怎么了。”



项梁喃喃自语道。德裕在他面前擦着药,不可能没听见他的话,但却没有任何反应。项梁在内心有些困惑。最近,德裕的样子很反常,总是心不在焉的。



“德裕,你怎么了?”



被项梁一叫,德裕吓了一跳抬起了头,连着眨了几下眼睛。



“……是?诶,怎么了?”



“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什么事吗?”



没,德裕回答,他的表情一如往常。



哦,项梁觉得可疑,同时看了看时间。



“……平仲怎么没来。”



“说起来,今日还未见过他。”



和德裕一样,平仲最近也十分反常,常在某处茫然。项梁觉得他可能是太过疲劳了,于是和惠栋商量后,昨天让他回自家修养了一整日,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却还是没见他人。他可别卧床不起了,项梁心里想。



成事的疲劳他一概不知,但一事无成的徒劳感却如此真切。黄袍馆的空气中飘满了忧郁和倦怠。鸠鸽像是在嘲笑他们被置之不理的不遇一般叫着,看来是不知在哪里筑了新巢。夜间唐突响起的一声鸠鸽叫声让人感到莫名的不安。他不禁觉得这叫声就仿佛是不吉的前兆一般。



——是啊,恐怕项梁也很累了。有时候项梁会在半夜感到一阵强烈的脱力袭来。想想整件事情的经过,这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得不到战果的战斗,不存在于眼前敌人,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意义上的成果,有的只是不断持续的紧张感。



项梁最近总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废墟中。黄袍馆理应有众多官员生活行动,但项梁却看不到任何相关人员。这里只有无精打采地沉默着的泰麒,疲惫的德裕,以及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间负责担当内侍,而昼夜颠倒的脸色苍白的润达。就连不厌其烦地照顾泰麒的浃和,近来也减少了出入。



而平仲更是难得一见。惠栋也因为事情没有进展而变得沉默寡言,而且随时都是一副忧郁的样子。就连下人们也像影子一般,毫无声响地结束工作便离开——这就是项梁平日里能见到的所有人了。



之前会将外头的风带进来的文远现今也不再来了。泰麒自不必说,德裕和润达也担心他有什么不测。



——这就是一座废墟中的牢狱。



或者项梁他们已经变成了在废墟里筑巢的亡灵了吗。



“真是的,什么行动都没有——难道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



这样强硬的话出自夏官长叔容。而春官长悬珠也同意:



“台辅说了必须要禅让,骁宗在哪里呢?”



谁知道呢,张运在内心抱怨道。



“说起来,关于禅让这件事,冢宰有没有告知主上呢?”



这话的语气充满着责备,张运瞪了瞪悬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充满不悦的话语让悬珠匆忙改了口。



“不——只是想着,冢宰您是不是还有什么深谋远虑呢……”



就像是——您是不是在怀疑台辅——之类的。悬珠含糊不清地补充道。



“不可能。”



张运一口咬定,但他一度想对阿选隐瞒确是事实。虽然琅灿肯定了泰麒的话,但张运却无法认同。首先,骁宗就不可能答应禅让,因而绝不能把骁宗带回白圭宫,让他和泰麒见面。另一方面,百官“到底如何了”的质疑声带来的的压力却与日俱增。与不得不开始推动事态发展的张运相对,宫中却开始有批判的声音出现——就和悬珠一样,很多人猜测张运也许是为了自己的权势,而故意对阿选隐瞒此事——这么下去张运也将面临被问责的局面。案作劝他,最好在那之前就向阿选请示。好不容易,张运终于决定将泰麒的说法传达给阿选,看看阿选会做出何种反应,但在焦急地等待后,却只得到他的使者带回的:“知道了”。



“又是这样。”



张运咂舌道。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



实际上,张运也不知道阿选究竟怎么想。泰麒说阿选是新王。张运觉得阿选通过砍伤泰麒,想必也认同了。顺其自然的就会觉得应该开始指挥准备登基事宜了,但阿选却并无此意。阿选还是如往常一样,在王宫深处深居不出,毫无音讯。仿佛泰麒称他是新王便是一切的结束。



张运通过阿选近旁侍候的天官,再三催促其开始进行登基的准备,但却没得到任何回答。张运觉得,泰麒所谓的“必须禅让”,不仅会动摇朝廷,更会动摇阿选立场,但不曾想这个消息最后也石沉大海。好不容易从阿选处得到的回答也只是“知道了”。阿选一直以来都只回答——知道了——仅此而已。张运也丝毫不明白阿选的意图。



他也想过把心一横就闯进宫里,当面质问阿选,但即使他身为冢宰,也无权擅闯六寝。正在张运愤懑不已之时,一个下官进来说有来自夏官的急报。



“怎么了?”



夏官长叔容出声道,招招手让人上前来,跪着的下官便站起身来走到叔容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叔容的脸色一下变得严厉了。



“哪儿?”



下官回答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委州”二字还是传进了凝神听着的张运耳中。



“委州——谋反吗!”



骁宗出身于委州。委州仰慕骁宗者众多,自阿选朝来便频发叛逆。



“又是委州。这次是哪里?”



“这几年好不容易老实了……”



“看来委州还是危险。还是大刀阔斧地整顿一番为好。”



一片骚然中,叔容看向张运:“您意下如何?”



“无非是按往常的做法。反正主上也只会回答——听到了。”



以前也是如此。最初,走在前方开路的毫无疑问就是阿选,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阿选便丧失了驾车的欲望。自那以后,无论向其报告何事,都只会得到“知道了”。因此张运他们除了遵循先例外别无他法。这次也一如既往罢了。



“真的妥当吗?”地官长哥锡提出了异议,“这个道理我不太明白,阿选大人是新王对吧,这点已由台辅证明。既然如此,就算有前例可循,却没有如此处置的道理。”



张运皱起眉来看向哥锡。



“若是戴太过荒废,下达给阿选大人的天命不就会被夺走吗——通过失道这一形式。”



“这……可能吧。”



哥锡内心升起了危机感。



“总之,难道不应该至少避免过于严酷的诛伐?”



“然后又如何?要如何遏止民众的不满?”



多数民众都不信任“假王”阿选,都隐隐明白这实际上是伪王。阿选采取的方法是,只要发生叛乱,便将整座城镇屠戮殆尽。通过令民众相互监视来遏制叛乱,但这也令民众的不满不断积累。说不好何时何地就会发生叛乱。而即便是小规模的叛乱,也可能成为引燃各地叛乱的契机。倘若如此,采取任何手段都无济于事了。



哥锡说:“不应该尽早让阿选大人践祚吗?如此一来,各地谋反便会平息了。”



2



张运离开冢宰府,在混着小雪的寒风中向西望去。曾经的仁重殿就在其视线前方。他在黄袍馆的过厅叫来惠栋,一起前往了黄袍馆正馆。张运并不喜跪泰麒。



如果是跪阿选,他还可以接受——毕竟是阿选给了张运他现在的位子。但要去跪拜其他人就让他的矜持很是受伤。但,这也没办法。



依礼,张运进入房间后便又是跪拜又是磕头,接着继续跪着前行,然后再叩头说:“臣有一事想请教——禅让确是必须吗?”



泰麒无表情地回答:“我想是的。”



“您想……是指?”



“天启并非天的声音。并无声音降下告诉我‘禅让’。但我感觉到禅让是绝对必要的,感觉这是绝不能退让的。”



张运差点脱口而出“这种敷衍”,但泰麒继续说:



“……所谓禅让,骁宗大人必会离世。若放在从前,这会让我痛不欲生……可是,现在却不报有遗憾以上的感情了。”



泰麒悲伤的说道,看向张运。



“为了救戴国。不得不让骁宗大人退位。如此骁宗大人自然会身死,但这也是为了万民。骁宗大人深深关心着国家和人民。若是知道自身的牺牲能救万民,那骁宗大人一定会欣然接受吧。——我是这么相信的。”



项梁沉默着在一旁不洞,但却感觉自己要被什么东西从脚边开始吞噬了一般。



……难道这不才是真相吗?



为了人民,麒麟有时会说出不讲理的话。虽说是慈悲的生物,但有时也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无慈悲之举。至少项梁在骄王治世末期,从骄王和选择了骄王的麒麟身上明白了这一点。对麒麟来说,说到底人民永远是首位,王不过是服务于人民的。(*)因此当王与人民的利害冲突之时,便会采取对王来说难以置信的无情之举。



项梁同时感受到了震惊——因为以慈悲为怀的麒麟居然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语——和恐惧——自己究竟在面对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张运露出胆怯的表情平伏了下去。



“是……”



“但阿选大人迟迟不下决断,你们也很难办吧。此时只有保持耐心,不断上奏。——但至少也将阿选大人是新王这件事公开发表,说——阿选大人是由麒麟所指名的新王,近期就会践祚——你看如何?”



“公开发表?”



“这样世人也能放心了不是吗?可能的话,应该同时对民众进行救济。如此一来,世人便会更安定了不是吗?”



“这,的确如此,但……”



“至少该让瑞州先动起来。要何时才能将州侯的权力返还与我呢?”



“怎么说返还,”张运低下了头,“台辅您现在也还是瑞州侯啊。”



“这是当然的。”泰麒的话语毫不客气,“阿选大人也说了允许我归来。这可以看作是也包含着恢复我瑞州侯的地位吧,你说呢?”



“这是自然。”



“如此说来,瑞州不服从我的指示,是士逊的专擅,还是说——这是你的指示?”



项梁内心一惊。用这样的问法的话,张运的回答就已经被限制了。



“我怎么会下这样的指示……想必士逊有他的想法吧。他绝不是在轻视您,一定是为了台辅您的身体着想啊。”



“可他没有实施我的命令。你所说的士逊的想法,能当作理由吗?——我再问一次,士逊不服从我的命令,这是你的指示吗?”



“绝无此事。”



“那就是士逊自大傲慢了。我想这应该能当作罢免的理由吧。”



回答只有一个,张运用额头摩擦着地面回答“是”。



“罢免士逊,任命惠栋为州宰。”



“这……”张运抬起头来看向泰麒,像是气势被压倒一般又闭上了嘴。



“说到底,任免州宰应该是州侯的权力吧。还是说,必须要得到冢宰承认才行?”



不,张运答道。他只能如此回答,事实上,州侯任免州宰,并不需要王或者冢宰的承认。



“很遗憾,州官不服从我的命令。请你通过冢宰的权力将这事广而告之。”



是,张运叩首道。就算从项梁站的位置看,也能看到张运的脖子上留下了冷汗。



张运狼狈不堪地离开了黄袍馆。他的腿莫名地打颤。



在张运的记忆中,泰麒是不过是幼童。泰麒以外的麒麟——骄王时代的泰麒也同样是个温和的人。所以张运认为如今的泰麒也是一样。就算一再无视他,泰麒也只会抱怨抱怨而已。



——居然有如此麒麟。



士逊是张运的亲信,也因此他才被任命为州宰。张运确实吩咐过他,无论泰麒说什么,不要正面回答就是了。这样就算泰麒生气,也什么做不了。他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自己却上了钩,他被逼到不得不做出承诺的境地了。



——这真的是麒麟吗?



张运再次疑惑地抬起头来。那真的是“泰麒”吗?



可阿选大人已经认同,张运不可能再对此提出异议。



张运回到冢宰府叫来案作,向其传达了罢免士逊,任命惠栋为州宰的意思。案作震惊了。



“就让他随便吧,爱怎样怎样。”



“可是,”案作劝慰道:“州侯的确有任免州宰的权力。只要台辅如此说,我们也没有阻止的权力。”



“我知道!”



愚蠢,张运骂道,然后接着命令发出阿选就是新王的公报。



“原来如此——这样反民也会偃旗息鼓了吧。”



“说是要救人民。就好像在说我们是故意对人民弃而不顾一样。”



不是故意放弃的,张运咬紧牙关。张运之所以对人民弃之不顾,都是因为阿选这么做了。放置乃是阿选的方针。张运不过是服从了而已。一切都是阿选在前方铺路,张运不过是忠实地走在这条路上而已。



而这样的阿选将要为王——张运对此实在无法乐观。这样下去,的确有可能失去好不容易在阿选身上降下的天意。



“没错,有这个可能性。”



张云自言自语道。如果阿选就此失去天命,那么阿选和泰麒就会因失道下台。如此一来在下一任的王登基之前,戴国实质上就会是他张运的天下——难道不是吗?王不在期间,立冢宰为假王是惯例。张运就会成为戴名副其实的“王”了。



就在他偷笑的时候,近旁传来案作的声音:



“一但失道,到下一任王出现为止可能要十数年——但那之后,现今的王朝就会确实地结束。”



张运被道破心事,吃了一惊。一旦新王登基,张运他们的权势就会尽失吧。



案作所说很有道理。假王不过是临时的王,没有让人执着于此的价值。在一个安定的王朝长时间当冢宰才更有价值。就算王朝短命,如果能留下——自己为了救戴而努力过,却被阿选所阻挠——的样子,那在下个的时代也能主张自己有功,如此就能留存下来。



张运点点头。



“果然,还是必须尽快让阿选大人践祚。”



——务必要让阿选登上玉座。



3



“我?当州宰吗?”



面对惠栋的问题,张运不痛快的点点头。



“这是台辅亲自指名的,你一定去好好感谢台辅,好好当值。”



这是一定,惠栋平伏下去。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喜悦,但同时也有巨大的困惑。惠栋在泰麒眼中应该是阿选的麾下,换句话说就是仇敌。他每每见到项梁,就算不愿意也会感受到这一点。无论项梁用多么轻蔑的眼神看向他,用多么冷淡的话语针对他,他都没法去怨恨。因为有一个压倒性的事实摆在他们眼前——阿选夺走了骁宗的玉座。



惠栋像是做梦一样回到黄袍馆,请求谒见泰麒,得到允许后就朝正馆去了。泰麒在大堂的椅子上坐下,不方便地用单手展开文书,惠栋在其面前平伏。



“已从冢宰处,得知了让我拜命州宰的旨意。”



惠栋说话的瞬间,项梁像是责备一般看向了泰麒。泰麒注意到却当没注意到,没有看项梁,而是让视线与惠栋相对。



“请多指教。”



“这于我实在是无上的荣耀,只是让我来真的可以吗?”



“我能明白惠栋是充满诚意地在工作。我也明白你为国家和人民的状态在心痛。我想要救他们,我一定要帮他们度过这个冬天。还请你助我。”



“乐意之至。”



惠栋平伏着,高兴于自己的工作被给予了如此评价。



“州六官的组织就交给你了。如果有与张运交涉的必要就由我来,届时还请告诉我。很遗憾我并不是很清楚这边的事。你若有什么事,也一定要和我说。”



是,惠栋叩首,然后抬起了头。



“那么……有一事还请您应允。”



“怎么了?”



“还请您增加周身的警护。只项梁阁下一人的话,恐怕阁下的身体是撑不住的。”



泰麒有些有些为难地看向项梁。



“不,我没事。”



“实在不能这么说。台辅您周围侍候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平仲也看起来不大好,德裕也同样脸色不好,项梁阁下虽然还很振作,但我看来也十分疲劳了。虽说在宫城中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至少还请允许我增加台辅周身的人员。”



一会,泰麒微微点了点头。



“……确实。我确实给项梁他们增加了太多负担了。”



惠栋松了一口气——台辅应允了吗。



“人选呢?”



“总之,希望项梁阁下能拜领射士的职位,以此为基础再增加大仆小臣数人。自然,考虑到台辅您的心情,我会尽量寻找与阿选大人的麾下无关之人,或者说寻找岩赵大人的麾下。”



“岩赵……不行吗?”



“就我个人来说,若能得岩赵大人相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我会努力尝试,只不过这可能还要花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