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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1



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天空中没有月亮。由于乌云的缘故,也看不到星星。虫鸣声变得细弱,仿佛在宣告秋天将要结束。



戴国已有入冬的迹象了。文州东部的瑶山,环抱着四座凌云山的崇山峻岭上,今夜,降下了今年的初雪。在遥望远山的城镇中,人们在漆黑的夜里等待入梦的时刻。



城外,同样有一群人正在等着入梦。他们因为无法找到落脚之地,因此在城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思考着明天该怎么办?该去哪里?究竟哪里才是安身之处?



不远的一处山丘上,有一座外乡人的墓。似乎是在悼念这位客死他乡的可怜人一般,秋虫仅仅鸣叫了一声便沉默了下去。



文州的夜,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能够安心入眠的夜。



一位老人在距离坟包不远的小屋中,穿着褴褛的衣服,静静地蹲在地上。这间小屋原是放置农具用的。除了这间小屋,老人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的家曾经就在村子里,家人也一同生活在一起。一家人不分昼夜辛勤劳作,好不容易有了一些收成。可所有这些,都被晚上闯入的强盗抢夺殆尽。剩下的,只有自己年迈的身体。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存下去的气力,能做的只剩下祈祷了。



——神啊,请将我带到家人们的身边去吧。



如此祈祷的远不止他一人,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祈祷快些脱离这样痛苦的生活了。这也意味着他们祈祷这样的时代能尽早过去。



自己已经毫无希望了,就连保留希望的气力都已经用尽了。但是,他真心希望这样绝望到自己就为止了。



老人喃喃地念叨着,将衣领收紧了些。



除老人外,还有无数的祈祷声,他们都愿意自身来承受这样的绝望。自己再怎么遭受痛苦,也都无所谓了。但是至少,就到自己为止吧。



窗边,一个女人也正在祈祷。她所居住的庐家中,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人了。她曾经与丈夫和两个孩子一同生活,可如今,深爱的家人早已离她远去,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



——还好,今晚没有月光。



如果有月光,亲人们的幻想将更加鲜明,更加真实。丈夫曾经坐过的椅子,用木块当做积木搭房子的儿子,还有刚刚学会站立的女儿,伸手要去够那比自己个头还高的桌子。他们吃饭的样子、睡觉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



因此,她从不敢点亮灯烛,也不敢在白天起床。白天时将门户关得严严实实。因为如果点亮灯烛,或是让阳光照射进来,墙壁上、桌子上的妖魔的抓痕、以及四处飞溅的血痕都将映入眼帘。这会使她想起全身鲜血倒在地上的亲人的身影。



以往,这时正是出门到菜园浇菜的时间。但今晚没有月光,无法劳作。空闲的时间让她更加痛苦。



——这样的活法,还不如死了。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名小官吏。此时,他正躺在床上,连呼吸都是痛苦的。那是山腰上的一个小村子,留在这个村子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了。而他也随时可能断气。



他出生于文州的一个寒村,在周围的欢庆声中,当上了州官。可十年后逃了出来,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村子里。而此时的州城,已成了一座诡异的魔穴。官僚们目光浑浊、毫无生气地来回彷徨。他想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可无能为力,甚至可能危及自身。于是他返还仙籍,逃出了州城。在辗转各地后,最终回到了村子里。回来时,村子里已经没有人影了。因为预想到他要逃回村里的州师,已经先来一步,血洗了整个村子。



那以后,他便一个人守着村子的废墟生活。



不过,这样的生活也要到头了。这个夏天,他突然病倒了,病情逐渐恶化。他已经不是仙籍了,因此这场重病可能将要夺走他的生命。这也许不是件坏事,他已经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世界继续破灭下去了。



这三天以来,他一直躺在床上,无法发声,也无法起来。手脚和身体都动不了了。昨天还感到全身发疼,但今天,却反而轻松了很多。



大家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



他使劲张大嘴,看向无尽的虚空。



——在不远的另一处草庐群落里,一名少女手拿一个竹篮和一盏灯,从一个荒废的草屋里跑了出来,沿着深夜的小路往前跑去。在戴国的北方,村里人通常不会居住在草庐中,与其他地方一样,人们分别在村里以及草庐群落中持有房屋,但是在冬天,大雪会将草庐压垮,所以通常不住人。草庐仅仅用于夏天耕作或放牧时的临时住所。冬天被雪压垮后,等雪融化后再重建便可。但是,少女的一家却是住在草庐中的。因为在村子里的房子已经被烧光了,在街头无家可归时,有人同意把草庐让给他们一家居住。于是他们就在草庐中做了简单的稳固,就住下来了。



少女的母亲已经死了。最初大人告诉她是因事故死的,可她后来知道母亲其实是被残暴的士兵杀死的。父亲到邻镇地主家工作,早出晚归,家中只能由三个孩子来照看。有时,父亲也会像今天一样,没有及时回家,这时,孩子们就得照看碳窑里的火,将从山里看来的树劈成柴,还得将树皮剥下来撕成小块浸泡到水里。这时用来编制筐或绳的。但编制的工作,孩子们还无法完成。



这天晚上,少女突然想到,今晚是新月。父亲通常会在新月之夜到附近山谷中献供。但父亲今晚没有回来,那么就得有人代替父亲去。少女的兄长要负责烧炭。父亲需要在夜里多次起来,避免炭火熄灭,兄长做不到这一点。炭是很宝贵的。虽然有些树木的果实也可以当做炭来使用,但无法贩卖。卖炭所得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所以,必须还有一个人,以防兄长照看炭火时睡着。这事只有姐姐能做。姐姐可以一边守着兄长,一边剥树皮。少女年仅九岁,既无法整夜不睡,也不会剥树皮,因此,只能由她代替父亲去献供。



夜间的山路很让人害怕。但是,如果不去的话,父亲恐怕会不高兴。虽不会对孩子们发火,但一定会独自一人生闷气。接着,还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去献供。少女很清楚地知道,每月一次的献供,对父亲来说是及其重要的。



于是,少女一手抱着装有贡品的竹篮,一手掌着灯,急匆匆地出门了。走出草庐后,沿着漆黑的山路,一路向前跑。只需要跑到山谷,将供品放入山谷的溪流中,便大功告成了。少女飞快地跑着,不一会儿便跑到了山谷的溪流旁。



这条小路的一侧,在往下不远处,是一块大岩石,岩石另一侧则是山谷中的一个水潭。从上游流淌下来的溪水,在岩石处聚集起来。水流另一侧则是一处断崖,水潭与岩石对断崖形成合抱之势,而断崖下有一个洞穴。洞口位于像是将断崖撕裂一般的一条岩石缝隙里。往里是一个硕大的空间,但入口处却非常狭窄,水流就是流向那个洞穴里。以小孩子的身形可以潜水通过石缝洞口,但少女和他的哥哥姐姐们并没有进去过。因为那里是水潭的对面,需要从水潭游过去才行。而水潭中的水即使是夏天都冰凉刺骨,何况水中还有暗流,因此大人是绝不允许孩子进入水潭的。即使大人不加禁止,少女也不曾想过要下水。因为水潭太深,那漆黑的洞口不停地将水吞进洞里。自己若是下水,说不定也会被吸进去。所以即使是在白天,她也感到害怕。



这天夜里也是一样,她强忍着恐惧,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向水潭岸边。中途抬眼看了看断崖,沿着断崖往上走的话,就是父亲工作的农地了。



少女曾问过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通常在竹篮中放入一些食物、几个铜钱、旧衣服之类的供品。而自身都吃不饱穿不暖,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放到溪流中流走呢?为什么不把蓝中的东西分给大家呢?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父亲告诉她,这个溪流的下游,有非常重要人。水潭流出的水,会流进这座山——函养山中,父亲告诉她曾经有很重要的人在这里死去了。



那人在函养山中死去,现在一直在这座山的幽冥界中。所以必须每个月送去食物和衣物。家里虽然拮据,但毕竟每天都能吃到食物。而那人则只能每个月收到一次供品,因此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如此说来,父亲也同样会向死去的母亲墓前献供。不够像这样向不认识的人献供,少女仍然感到一丝怪异。但话说回来,说到不认识,其实她对自己的母亲也所知不多。母亲在她很小时就死了,她不记得母亲的脸,也不记得母亲的声音。想到这一层,她也多少能够想通了。



——一个月才吃一次饭,太可怜了。



少女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向水潭边靠近。走到水潭边时,她将竹篮轻轻放到水面上。竹篮上盖着盖子,放入水中后也不下沉,就这么漂走了,消失在夜色中。少女一直看着竹篮漂走不见,往洞穴的方向看了一眼。



将来自己死了,是不是也要住在那么可怕的地方呢?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有一个人影蹲在黑暗中,口中喃喃地似乎在唱着歌。



“……以为战”



身边有一丝微弱的烛光,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以为死”



那人影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呢喃着不知名的歌谣。



“将士死于野,群鸦食其身……”



那声音很低沉,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没有任何生气,歌声却如同在黑暗中跳动一般。流水声在一旁低鸣,仿佛是在与他唱和。



——姑且为我故,谓与群鸦言



既欲食我肉,何妨假慈悲?



我尸曝于野,并无穴可埋



身死肉已腐,尚恐不与哉?



那人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一边笑一边不停地晃动着。也不知是因为想起了曾经大笑着唱歌的时候,还是在嘲笑如今只能在黑暗中孤独歌唱的自己。



身旁的那丝光亮摇晃了几下,眼看着要熄灭。那身影动了动,视线向烛光投去,见火烛或许暂时仍不会灭,于是仍将头埋入了两臂。



“他朝披挂出阵去……”



——日暮已是不归人。



2



李斋一行到达琳宇时,距从东架出发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琳宇位于文州东部,是文州最大的城镇,同时也是当年讨伐土匪时,王师驻屯之处。王师以此为据点与土匪作战,最后也在这里解散。因此长期以来也是阿选围剿骁宗旧部的地方。李斋曾为搜寻骁宗的线索来过文州,由于自己正被官府通缉,因此当时并未来到琳宇,这次是首次到访。



琳宇处于高原地区的中央部分。城墙沿着连绵的山麓,一直连接到山腰,城墙内房屋鳞次栉比。李斋等人在大街上驻足望去,可以看到整个沿着斜面展开的城镇。城市最里面应该就是乡城的城楼了,四周被城墙所包裹着。城楼左右两侧则是被绿植所覆盖的山腰,建着好几处寺庙。一侧的大殿群落下面,便是沿着山势倾斜着的城市街道,地势最低的南边是午门以及城楼。城墙外宽阔的空地中间,是一条贯穿整个城市的大街,大街两旁布满了各种摊市,人流如织,极其热闹。远方则是高耸入云的山峰。这里是瑶山,坐拥着四座凌云山,南边的高山便是李斋等人将要前往的函养山。



“此地有一处名叫浮丘院的道观。”去思一边穿过午门一边对李斋说道。



“渊澄师父让我们到这里来,他已经事先送出了青鸟,因此这里的监院师父应是已经知晓了。”



李斋点了点头。去思说的青鸟跟官府使用的不是一回事。青鸟本是官府或军中用语通信的一种妖鸟。在夏官的管辖下由府城的里木上获取雏鸟。除官府征收外,剩下的青鸟也在民间贩卖,但由于价格高昂,鲜有购买者。因此民间更常用的是各自或一种名叫孟鸟的廉价妖鸟。而所有这些用于通信的鸟都统称青鸟。



丰都带领着大伙儿进入城内,满眼可见城市的热闹与繁华。大街两侧的商铺热闹非凡,往来的人和车也熙熙攘攘,还有很多与李斋等人一样,牵着骑兽,腰悬佩刀的武士打扮的人。但是,不知怎么,总觉得显露出一丝荒凉的气息。街道虽热闹却显得杂乱,到处都是看上去像是逃难而来的荒民。看不出风纪井然的样子。



“不管怎样,这里也算是免于战乱和天灾……”



李斋感慨地说。丰都接住话茬:“战火并未烧到琳宇城内。当时只是在城外扎营,主要的战场是在琳宇以北、或是以西的地方。”



“原来如此。”李斋点点头。同时她又想,战后的大肃清中,也没有将琳宇卷进来吗?一面想着,李斋一面与众人一道沿着斜面向北走去。城郭耸立在一直延伸到城市中央的一处小丘上。虽是一座乡城,可规模可与郡城相当。左右两侧斜面上布满绿植,建有大小不一的建筑。丰都带领大家直接往山的一边走去。沿着大街往前,再等上石阶,眼前那座重楼连宇的建筑便是浮丘院了。



简朴却厚重的山门紧闭着。浮丘院是属于瑞云观派系的道观,但不像一般的道观常有信徒参拜,而是专注于道士的修行,以继承瑞云观的技术为本分。李斋听去思这么已解释,也大概能够理解为什么山门紧闭了。得知是去思等人前来后,门打开了,众人进门一看,只见四处都是衣衫褴褛的人。



“贫道是得之院的去思。”



去思向开门的道士施礼,那道士也向去思还礼。



“监院师父已经交代下来了。贫道是本山的都讲,道号喜溢。”



都讲是指为修行中的道士讲授道法的道士。



“监院师父已等候多时了。各位请——”



顺着喜溢指示的方向,李斋等人沿着青石板路一路向上。浮丘院的每一栋建筑都让人感觉到历史和独特的风格。可是,这些聚集建筑物周围的人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众人感到十分不解。祠堂周围基坛上,有一块空地,上面既有生火煮饭的人,也有追着鸡鸭到处跑的孩童。李斋对这景象感到非常困惑,去思似乎更加好奇,忍不住问道:“都讲师父,这些人是?”他本听说过戴国北方出家修行极为盛行,但这些人并未着蓝衣,看着不像是修行之人。



“叫我喜溢即可。”喜溢平静地说,“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荒民。”



“贵院收留下来的是吗?”



“并不完全是。他们都是立志成为道士而入山的。”



经过众人身旁的荒民都向喜溢点头招呼,喜溢也一一回应。



“实际上,许是无处可去之人吧。来到道观或寺院,至少有遮风避雨、食可果腹之处。此地原本就有许多人因生计出家,近年犹多。”



喜溢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只不过,数量如此众多,贫道等人也无法教授他们修行。何况他们原本也许并无出家的打算,仅仅是为了能吃饱肚子才来的。将来年景好了,说不定就还俗去了。弊院也无人手带领修行,因此就以‘待入山’的形式让他们暂时留在这里。”



说完,喜溢小声补充道:“荒民是不可收留的。如聚集一定数量的不知底细之人,立刻会被州师以谋反之名遭受盘查。”



“文州竟如此严厉。”去思说道。



“允许收留荒民的只有里家。但实际上,这附近的里家已经是形同虚设了,根本没有任何余力接济外乡荒民。可又不能见死不救。”



喜溢继续说:“弊院已经想方设法容留荒民,可是,这已经是极限了,所以最近我们将山门关上了。”



“原来如此。”去思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越往里走越是感到浮丘院里有些异样。闲置的空地都变成了农田,祭祀先人用的祠堂则养起了家畜,走廊的栏杆上晾晒着未干的衣物,凡是有屋檐的地方,下面都聚集着大量的荒民,他们搭起简易的铺盖,就这么住在那里了。大家都显露出疲惫的神态,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



“诸位也看到了,弊院已是这等情况,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喜溢不好意思地说着,招呼众人前往讲堂一侧的园林中。



说是园林,现在已经成了一片菜地。园中的树丛和小池,也都变成了家畜和家禽的栖息地。即使这样,也还是不够这么多荒民的用度,大家都身形瘦削,没什么气力。



喜溢带着众人进入书院,一位老人正在门口迎接众人,老人自称是浮丘院监院如翰,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现下世事维艰,院内嘈杂,恐怠慢了客人,还望见谅。”



“监院师父客气了,突然造访,给贵院添了不少麻烦,应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



如翰与众人寒暄了一阵,便将李斋等人引入堂内,并请众人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既是渊澄老师父的托请自当尽力而为。此地民众及我门下众人平时也多仰赖瑞云观的丹药。”



说着,如翰向喜溢使了个眼色,喜溢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将堂中大门关闭,窗户也关上,屋内立刻暗了下来。喜溢点燃灯烛,如翰见喜溢准备已毕,对众人说:“渊澄师父说这次真是事出万幸啊。”



“是的。”去思点头回应,“这位是原瑞州师将军李斋大人。正是李斋大人为我们把台辅带回来了。”



“那台辅他……”



“台辅他……”李斋面露难色,“事出有因,台辅他现在没有与我们在一起。”



如翰讶异地皱起了眉头,说:“是吗……这也好,近年来,虽说风头没有以前那么紧了,可官府仍在盘查,说实话,台辅没来反倒安全。”



“浮丘院这边风声也紧吗?”



“最近官府的人倒是来得少了,但是毕竟院内集中了如此多的荒民,万一有些什么事情传出去,也不好说。”



去思点点头,说:“这位是为我们领路的神农,丰都。我们一行可能要给各位增添负担了。”



如翰郑重地向丰都施礼道:“原来是神农,有劳了。”



接着,他又面向众人:“听闻诸位正在搜寻主上?”



“是的,据说到函养山能找到一些线索。”



“函养山现在被土匪占据,不知能否顺利接近……”



“形势很严峻吗?”



如翰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不过,请恕贫道无礼。当初主上失踪之时,王师举全军之力进行了搜寻,函养山也不例外。那以后,官府以搜查反贼为由也大规模地搜过好多次,均无任何发现。诸位真认为主上在这里吗?”



如翰说得很有道理,李斋等人也感到困惑。



“说实话,我们都不知道主上现在在哪里,可是,如要进行搜索,必须从某个地方开始着手,因此便想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



如翰点头表示理解,可申请中却露出些许不以为然。李斋突然感到,如翰是不是对自己一行的到访并不欢迎。



只见如翰斜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对众人说:“喜溢会招呼诸位的生活起居,如有任何需要,请吩咐喜溢便是。”



李斋等人向老人深施一礼表示感谢。



3



一行人被引入浮丘院一角的一间房中。这里处于浮丘院的深处,与荒民相距较远。附近有收纳工具用的库房、马厩、以及制作丹药用的工房等。



“照顾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喜溢说着,将门打开了。



“这屋子原是为前来院中修缮的工匠准备的,有时也有他山前来传药的道士住在这里,因此各位在此逗留,也不会过于醒目。”



说着,喜溢一边带领众人熟悉室内,一边说:“餐食贫道会从厨房为各位端过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此外,由于李斋的骑兽过于惹人耳目,因此将其寄放在浮丘院,出门时便使用浮丘院准备的马匹。



“多有叨扰,实在是抱歉。”



喜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确实是招待不周,眼下的情况各位也看到了,餐食也只能是与院中其他门人一样。”



“那是当然——”李斋说着看向去思,“我们一下子这么多人,对人家也是一种负担,要不全院上下的餐食所用,就由我们来负担吧。”



去思点头表示同意。喜溢却慌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况且,如果有人传出去说院内伙食有变,那也不好。”



“可是……”去思还想说什么,丰都阻止了他,说道:“既然人家一番好意,我们就却之不恭了。当然,我们是外来的道士,按照最低的标准便可,请千万别介意。”



接着又说:“话说,官府的盘查现在是什么程度呢?到现在还在追踪主上的旧部吗?”



喜溢思考了一阵,说:“倒也不是,追查骁宗主上旧部的动作最近很少见了。但这并不是说就放任不管了。稍有风吹草动,师士便会立即赶到,若有荒民或浮民聚集,便会遭到遣散。”



“院里没关系吗?”



“道观寺院的话,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倒也相安无事。不过,官府都是倾向阿选的人在掌管,因此与其说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如说是暂时放置。”



“怎么说呢?”



喜溢解释道,支持阿选即意味着,只考虑自身的事务。阿选并没有下达任何关于地方治理的政策和思路,因此官府的官员们为了表示支持阿选的姿态,忠实地执行阿选的“弃民政策”。



“也正因如此,官府对弊院也是弃之不顾的态度。”



然而,却不允许有任何反对阿选的行为。如翰也处心积虑使院内行为不出格。



“以前来的时候,辙围附近已是一片废墟,不知现在如何呢?”



“还是一样,琳宇西北方向基本上都烧没了。尤其是辙围附近,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一片野地。”



“辙围的居民呢?”



“似乎还是散状分布着一些小村子,现在还维持着里祠,但是都关着大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此外,通往白琅的街道倒是复兴了一部分,仍保留着一定的规模。



“不知是否还有抵抗阿选的人呢?”



“反叛者已遭尽数屠戮。官府对主上的旧部追查甚紧,所以在一带基本已经绝迹了。”



“追缴残党……”李斋喃喃地说,“我见琳宇城内并无战祸痕迹,是没有受到波及吗?”



喜溢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说:“琳宇城内并未进行过大规模的追缴。在追缴开始前,乡长就把城门给关上了。”



“关起来了?”



“是的。当时王师在琳宇北面布阵,解散以后官府下达追缴命令,于是乡长马上下令将城门关闭,并将进入城中的士兵驱赶了出去。”



“阿选可不管是军还是民呢。”丰都说道。



“那时还没有人知道阿选的做法。乡长也是为了自保,才将可能引发战火的人驱逐出城。结果王师没处容身,多数都被官兵抓住处死了。一时间,城外空地上尸体都堆积成山了。我们也没任何办法,只能眼看着尸体腐朽。到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尸体就消失了。也不知是腐化后变成尘土了还是被人埋葬或是搬走了。”



“是吗……”



那些尸体里面,有多少是李斋认识的人呢?英章军、霜元军、卧信军——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人的面孔,真希望这些人不在那些尸体堆中。



——将士死于野,群鸦食其身。



歌里头是这么唱的。虽说将士葬身沙场就是他们的宿命,可一想到这些,还是忍不住心中悲切不已。



李斋陷入了沉默,丰都接着说:“我们来此是为了寻找主上,如果在城内四处询问恐怕会不妥吧?”



“这……”喜溢露出难色,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接着说道:“这贫道可不好说。四处询问的话,说不定就会被人盯上,那恐怕会有危险。况且,城里百姓会不会回答还是个问题。毕竟土匪之乱后,官府的追查还是很紧的。老百姓对于那位大人是不敢随意乱说的,连名字都怕提到。”



“那么可以问院里的荒民吗?”



“还请各位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喜溢向众人低下了头。



“请各位前往不要透露正在搜寻那位大人的行踪。若是被外人知晓,官府必来盘查。官府一来,如果见到院里的情况,那可就要出大事。现下弊院并未被官府盯上,还能撑过去。万一传出去了,必定会以为弊院聚集荒民想要造反。”



顿了一会儿,喜溢继续说:“实在是抱歉,弊院当下以保护荒民为第一要务。虽知道寻找主上对于国家来说及其重要,但无论如何不能为院里的荒民带来任何灾难。”



“也就是说”去思接下话茬儿,“不能做任何可能引起官府注意的事,对吧?”



“意思就是不让把浮丘院连累进来。”李斋插话说,“我们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喜溢师父您说要优先保护院里的荒民,我认为这是正确的。我们会注意的。”



喜溢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向众人深施一礼后,退出了屋外。



“他恐怕向问我们会待多久吧?”



丰都见喜溢走远后,对二人说道。



“也许是吧。”李斋苦笑道,“……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院子里有这么多荒民,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危险之事。官府眼下放置不管所以没出什么事,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浮丘院必遭大难。这样的事态还是无论如何要避免。”



“真是抱歉。”去思不好意思地说,“渊澄师父介绍的浮丘院结果是这么个情况。”



“这也没办法,说明文州风声太紧。”李斋道。



无法得到浮丘院积极的响应对接下来的行动确实多有不便,但话说回来一开始也并未将希望寄托在这一方面。毕竟,忤逆阿选可是意味着巨大的牺牲。



“不过,若是凡事皆要考虑到不将浮丘院牵扯进来,恐怕也也不好开展啊。”丰都道。



“我们也不能大张旗鼓地逢人就问主上下落呀。行动时务须时刻注意不要透露我们与浮丘院的关系。”



“说的也是。”丰都说,“万一有什么事,也必须造成浮丘院毫不知情的假象,他们只是接受请托让我们住在这里而已。”



“那么,最好也不要把喜舍牵扯进来吧?”去思问。



“也是。若有金钱上的往来,那可会被怀疑是同伙。所以还是不要有这一层关系比较好。”



李斋叹了口气。原本想寻求帮助,这样一来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那么,我们就尽量不要给浮丘院惹麻烦,也不要给在浮丘院寄居的荒民惹麻烦。行动时务必小心在意。接下来——”



丰都点头同意。



“接下来,我们还需要一个根据地。如果仅仅是在这里,如翰师父和喜溢师父他们恐怕也不安心。何况我们如果做事畏首畏尾,那么到文州来也就没有意义了。不如在城内另寻一处房舍吧。”



4



就在丰都发动神农四处搜寻住处时,李斋与去思也在琳宇周边探访。喜溢为众人做向导,可李斋等人心里清楚,他其实是盯着众人以防有出格的行为。去思觉得自己没能帮上忙,可另一方面也很无奈。琳宇到处都是无处落脚的荒民。



因土匪而造成的混乱,以及其后对骁宗旧部的追伐,加之对反阿选势力的清算,已经闹得百姓流离失所。寄居在浮丘院的荒民还能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可琳宇城内的荒民就更惨了,几乎只有一块破布能够遮风避雨。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两眼浑浊。瘦骨嶙峋的母亲将婴孩抱在胸前,皮包骨头的孩童们在大街小巷穿梭翻找着各种垃圾。形容枯槁的老人衣衫褴褛地横躺在街角,一动不动。



“官府不进行救济吗?”



去思禁不住问道。喜溢无声地摇了摇头。荒民并不是琳宇的居民,按官府的说法,他们只能管照到琳宇的百姓,也就是说,自行进来的外地荒民,只能自生自灭。



那么琳宇的百姓是否就有充分的物资呢?当然不可能。为紧急情况或是寒冬时节储备粮食的义仓一般都是空着的。即使到了收获季节有一部分储备,也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官府的人说是分配给琳宇各地的百姓了,可是却没人听说谁家里领到过救济粮。



“这样的话能过冬吗?这一带雪下得很大吧。”



去思问道。



喜溢回答说:“寒冷比雪可厉害多了。文州北部与虚海沿岸不同,这一带雪倒不是特别大。积雪虽厚,但还不到被积雪困住无法出门的程度。但是,气温可是冷入骨髓。”



每年,路上都有冻死的荒民,如果炭用完了,即使有家可住的人也不知能不能安然度过冬天。



“若是在骄王时代,可能更加严重。不过……”喜溢看向周围,三人已经来到了琳宇的郊外的一条大河边。



文州东南部是连绵的山丘,其中有唯一一处视野比较开阔的平坦地带。北水就是从这中间流过的。从遥远的南方,经王都鸿基一路向北流向虚海。四周山上流下来的河水在此聚集,就在去思等人所在的一带向西转去。那是因为,东面便是文州中央的瑶山,挡住了河水的流向。瑶山是拥有多座凌云山的巨大山脉,并以此为界将文州东部分成南北两块。山上并没有通往北方的道路,若要前往东北方向,则必须绕过瑶山。



往北望去,可以看到瑶山连绵的棱线。高耸的山峰在深秋的晴空下向远方连绵而去。在那个方向,耸立着像擎天的柱子一般的巨大的凌云山,但是现在与远处的雾霭连成一片,已经看不到了。瑶山延伸到琳宇周边的平原部分时起伏放缓,在山坡上到处都是已经结束今年耕作的农田。空无一物的原野上秋草繁茂,在冷风的吹拂下翻滚着,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北水正是流过这块平地的中央。去思等人现在正站在北水岸边,到对岸还有不少距离。河堤——北水本身就如同在大地上划开一道口子一般——一片白色,那是紧密排列着的灌木从上开出的朵朵白花。



“辛亏有这个才能活下来。”



喜溢说着,将手伸到灌木丛中,从白色的小花中摘下一个黄色的果实。接着,又摘下几个放到手上提着的口袋中。



这种灌木叫做荆柏。即使在贫瘠的土地中也能生长,从春天一直到晚秋都开着花,花落后就会结出果实。果实个头如小石头一般大,晒干后能当炭使用。这种植物在土匪作乱之前是没有的,是骁宗登基时向上天许愿而得到的。骁宗失踪后,这种植物也遍布了全国,并支撑了骁宗不在的这六年。百姓管它叫“鸿慈”。



去思心想,也许喜溢每次出来都会带一些回去吧,口袋已经被荆柏的油给染得变了色。因此,去思和李斋也伸手去摘近处的果实。河堤上,到处都是采摘果实的人。



河边、农田的小路上、山坡上,随处可见荆柏树,这也说明了炭的需求量有多大。虽说用这个取暖火势不如木炭,可毕竟不需花费成本,只要采摘便可。这对于戴国的人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恩惠了。大人们也常常吩咐孩童去采果实。



喜溢停了下来,他将双手抱着口袋坐了下来。



“向我们施予如此恩惠的人,现在又在何处呢?”



去思无法回答,李斋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手中的果实。



“他真的还活着吗?”



“肯定还活着。”



李斋的语气非常肯定,喜溢仰起头望着李斋。



“既如此,那为什么一直都不现身呢?”



“恐怕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吧。虽说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只要他还活着,必定也会以戴国的遭遇而心痛。如果能够,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行动的。——如果没有行动,那么必是困在某处无法脱身。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



李斋说完又补充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喜溢抱着口袋点了点头,说:“若果真如此,浮丘院应举全院之力帮助各位才对。”



“那倒不必。”



见李斋这么说,喜溢似乎有些不解。李斋继续说:“救主上就意味着与阿选为敌。这是一件极其危险之事。任何人都应专注于保护应保护之人。喜溢师父和浮丘院,则应该保护投身院里的灾民们。这也是拯救戴国的一种方式。”



“可是……”